袁弘靖留下的牙行契书,发现孙家雇佣的仆婢月钱极高,要求就是嘴严,郭承庆讳莫如深,却又告知有些事宋律都管不着,最后指向冀国大长公主府。
……
“此案隐藏的秘密,居然是这样么?”
狄进目光大动,已然有了一个符合目前所有线索的推测,但这个推测并不适合现在对武僧说,他脸色恢复沉静,低声道:“你们回去盯着那个闲汉,此人是关键证人,绝对不容有失!一旦发现他未死,或许还会有人来加害,到时候那些人尽量活捉,至不济也留下尸体!”
“明白!”
迁哥儿很快离去了,而狄进回到公主府前,继续耐心等待。
眼见他们摆出誓不罢休的姿态,大门终于开启,梁都监走了出来,行礼道:“老奴公主宅都监梁承恩,见过狄解元,见过吕推官!”
“梁都监!”
狄进和吕安道还礼,后者直接开口:“下官听闻殿下贵体欠安,不敢打扰,不知驸马都尉何在,我们有案情之事,当询问驸马!”
梁都监露出歉然之色:“当真不巧,驸马忧心殿下病体,刚刚归府,也不幸病倒,老奴方才去探视过,恐怕难以见客。”
吕安道脸色一沉,你糊弄鬼呢,但不得不说,托病确实是一个极佳的借口。
狄进则道:“既如此,劳烦梁都监转告驸马,昨日有闲汉上公主府,说了些蹊跷之言,其中涉及到驸马都尉,如今开封府衙已掌握了闲汉的动向,恐怕不日还要登门,让他安心养病。”
吕安道也沉声道:“驸马地位尊崇,然此番太后有令,京师人心惶惶,民情扰伤,我开封府衙奉命调查此案,定要水落石出,一查到底,待本官请了大府文书,再度登门时,请驸马做好准备!”
此番本来只是登门问询,但既然对方连面都不肯见一下,那也不必客气了。
一旦掌握了驸马涉案的有关证据,陈尧咨下令,手续齐全,将这位驸马都尉“请”去开封府衙都是正常!
梁都监也没想到那个敢查外戚刘氏的解元绵里藏针倒也罢了,连开封府衙的推官都这般强硬,脸色微微僵了僵,又颔首道:“老奴定会转告驸马。”
“告辞!”
“不送!”
待得公主府大门关上,吕安道倒是不惊反喜:“我当速速回府衙复命!”
今日收获巨大,拜访的这三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嫌疑。
本来那枢密使张耆就是心中有鬼的模样,现在驸马李遵勖更是成为头号嫌疑人,有了目标就好办了,他准备马上回去禀告陈尧咨。
“我今日就不去府衙了,明日再见!”
狄进送走斗志昂扬的吕安道,再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公主府,朝自己家中而去。
待得回到家后,狄进在后院的一颗树上,绑上一根颜色鲜艳,带着一股奇特香味的丝巾,然后走开。
这是他与姐姐约定的方式,如果临时要寻人,就给出这么一个记号。
狄进估计,姐姐安排手下时刻盯住这棵树,如果有记号,会立刻去通知她。
不过他也曾经观察了一番,在院外没发现可疑的盯梢人员,倒是有些佩服姐姐的手段。
果不其然,天色刚刚暗下,狄进在书房缓缓踱步,思索着下一步的破案进程,一道身影就从门外闪了进来:“六哥儿,寻我何事?”
狄进问道:“孙洪的幼子幼女夭折时,当时办丧事的铺子是怎么说的?”
狄湘灵奇道:“不是查过了么,孙洪出手阔绰,在丧礼上的规制要求极高,当他的子女下葬时,悲痛至极,当场哭得几乎晕厥,这有什么不对么?”
“这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我忽略了一件事,姐,还要麻烦你再去问一问铺子的人……”狄进沉声道:“当时除了孙洪哭得伤心至极,他家中的其他人,是怎样的反应?”
“怎样的反应……亲近的人哭一哭,不亲近的至少表面悲伤下,应付应付场面呗”
狄湘灵感到莫名其妙,不都是这般模样么,还能如何,但依旧点了点头:“等我消息!”
她雷厉风行,办事最是麻利,这次狄进刚刚吃完晚饭,又出现在家中,熟练地开始盛饭,边吃边说:“又被六哥儿说准了,那些人的反应还真的挺奇怪!”
狄进没有急着询问,静静地看着姐姐吃饭。
倒是狄湘灵自己没忍住,鼓着嘴巴,边吃边说道:“铺子里的伙计回忆,孙家幼子幼女夭折时,只有家主孙洪伤心至极……其他人,无论是陪同的妻妾,还是其兄长姐姐,表情都挺冷漠的,甚至还有人偷偷笑了笑,真是挺没人性的……那伙计猜测这是大户人家要夺家产,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狄进颔首道:“这显然不对,孙洪有六子七女,要争夺家产也是年纪大的几个孩子争,夭折了两个最小的,又有何关系?”
“对啊!”狄湘灵皱起眉头:“是挺奇怪的,这是咋回事?”
狄进又问:“这两个夭折孩子的母亲是哪一位么?正妻还是妾室?”
狄湘灵摇了摇头:“好像都不是!反正妻妾都挺冷漠的,具体是谁,丧葬的伙计也不会知道吧……”
狄进通过这件事,已经基本确定了推测,却又闭上嘴,等待姐姐吃饭。
“六哥儿,你是不是知道真相了?”狄湘灵等不及了,你这说到一半让人等,实在是太折磨了:“别顾忌我,我都已经吃了大半饱,尽管说呗,多么血腥的我都听得了!”
“这个真相或许不是血腥,但会让人很难受……”
狄进缓缓地道:“我今日去了一趟冀国大长公主的府邸……姐,你知道么,那座府邸名义上是夫妇俩人的,但实际上驸马只是提举公主宅,说得冰冷些,就是为公主看家护院的,他从来不是自己家的主人……”
狄湘灵脱口而出:“那驸马挺可怜的!”
但又紧接着哼了一声:“驸马吃穿用度比起普通百姓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我同情对方,对方还瞧不上咱们呢!”
却终究没明白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上面:“所以呢?”
狄进沉声道:“所以孙洪的弟子们一直以为,榆林巷的那套京师宅院,是别人为了报恩,赠予他们师父的,但事情的真相恐怕并不是如此……”
“孙洪自始至终都不是家主,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大夫,一个时时刻刻照料孩子,以防他们夭折的小儿科大夫!”
“同时他还是一位出家僧人,僧人清心寡欲,不好女色,能为某些达官贵人遮掩身份,放心地安置外室……”
狄湘灵听着听着,脸色不由地变了:“你是说?”
狄进道:“一妻三妾,十数子女,都不是孙洪的,而是京中贵人的外室和子女,孙洪这个家主,仅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狄湘灵愣了半响,放下鸡腿,破口大骂:“狗屁的达官权贵!那些有权有势的,就能不把别人当人么?如此羞辱,孙洪也是一身武力,凭什么答应他们?”
狄进道:“或许是大笔的钱财,或许是三进宅院的真正归属权,亦或许两者皆有,武僧的地位终究太低,走南闯北,刀口舔血之人,也希望有安宁的生活……”
狄湘灵哼了哼,当真没了食欲,忿忿地道:“换成我,打死也不愿意!”
狄进自己有上升的渠道和与之奋斗的能力,却不会看不上那些无力改变阶层的人,武僧的未来是一眼能看到头的,佛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种生活固然屈辱,又何尝不是一种上岸?
双方若是心甘情愿,固然有违道德,他也不想高高在上地点评什么。
关键还是后续。
狄进道:“他们具体是如何说服孙洪的,我不知道,但我估计,这件事情,最初是由一个无法在外面光明正大养外室的人提出来的……”
“驸马呗!”狄湘灵冷笑:“就驸马在公主府的地位,哪里还敢纳妾?更别提私养外室了,亏得他还能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真是恶心!”
“嫌疑最大的,确实是大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李遵勖,而除了他之外,很可能还有别人。”狄进并没有笃定身份:“最初这些权贵想必是很得意这样设计的,一举数得,孙洪也凭借自己的医术和付出,让每个孩子都顺利长大,度过了最危险的幼儿时期……”
狄湘灵道:“如此说来,孙洪做的不错,那些达官贵人也该满意了,为什么还会发生灭门案……嗯,这好像不叫灭门,如果那些外室不止是一个权贵的,是拼起来的一户家么?啧!”
狄进缓缓地道:“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这个畸形家族的平静……”
“夭折!”狄湘灵反应过来:“最小的两个孩子为什么会夭折?”
“这恐怕就是关键的转折了!”
狄进轻叹:“随着融入京师的时间越来越久,孙洪再是僧人,整日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也不可能心如止水,他终究已经还俗……”
“他是不是也和某位女子生下了孩子?”狄湘灵结合自己不久前查探到的情报,倒吸一口冷气:“幼子和幼女夭折时,唯独孙洪哭得最是伤心,悲痛到了极点,家中其余人则极为淡漠,还在发笑,那些人不会把他的孩子给……”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但结果是,那两个孩子死了!”
狄进站起身来,来到窗边,看向榆林巷的位置,幽幽一叹:“孙洪这大半辈子,都在以孙家家主的名义,替那群贵人养孩子,含辛茹苦地照料,临到老了,也终于有自己的一儿一女,而这对孩子却由于某种原因夭折,甚至那群达官贵人发现他的不服,还准备派人杀了他……”
“这位孙家家主的底线终被踏破,他拿起了刀,变回了五台山的武僧,那个能教出五名教头的武僧……”
“正如欲勒索权贵的闲汉所言,所有人都被骗了……”
“三年前的大案,根本不是灭门,而是一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