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斌找见朱厚熜的时候,天际恰好泛起一丝丝鱼肚白。
这是一段叫人等到心焦的时间。
这约莫两三个时辰的功夫,在平日里,只是处理一两件账目上的事情,或者一两件流民间滋生的矛盾就能将其花销干净。
但此时此刻,陆斌等的,想要将看守大门的皇帝护卫活生生宰杀的心都有了。
从名义上来说,王府现在是皇帝行宫,于是皇帝行宫有皇帝护卫把守也是极度正确的事情。
而朱厚照现在明显是恶意的把守着门扉,就是不叫人进去,叫人内心的崩溃之感渐次深邃。
莫戈,孟智熊,钱鹿三人被陆斌叫着去了奔马去了四处城门查探,可已经戒了严。
而当陆斌得到放行的恩准时,他忐忑不安的心已经跌落谷底了。
那股子绝望已经在他的胸膛滚过了不知道多少遍,但当他见到朱厚熜之后,这股绝望还是再度滚过胸膛。
他的父亲看到是他,本来因为脚步声而稍微紧张的手臂瞬间放松下来,身躯一沉,坐倒在石椅之上,呼气如牛。
朱厚熜就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己的爹陆松就在院子里面,瞪着通红的眼睛,警惕的瞪着四周。
自己亲爹的手指头少了两个,被包扎着,但他另一只手还狠狠按压在自己腰背上的横刀上。
朱厚熜就坐在小屋子内,窗台边上,他双眼一点神彩没有,空洞,无神,一丝鬼火在里面闪着,一点儿崩溃的疯狂在他面庞上时隐时现。
他的桌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子,那是檀木匣子,一尺见方的盒子本不该有人晓得那是做什么用,但从盒子缝隙中流淌出来的鲜血还是让他有了一丝丝明悟。
陆斌有些没礼数,也失风度的跌跌撞撞着走入门内。
门槛让他跌了一跤,松动的牙齿被磕掉两个,他爬起来之后还是走不稳,似乎是被灌了酒一般,跌跌撞撞的磕碰了好一番,才终于到达朱厚熜面前。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那方木匣子。
如他所想的那样,那是赵月姑。
扑通!一声,他摔倒在地上,稍微针扎一番,他短暂的只能将身体做到半支撑着坐起,却仍如失去所有力量一般。
听别人讲述的死亡,与自己亲眼所见的死亡是绝不能划等号的。
譬如陆斌,他听见这个消息时,尚且还能够有一些行动的力气让他可以跑来找见朱厚熜。
可当他见到时,浑身便如同朱厚熜一样,失去了任何言语,任何行动的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同朱厚熜一样,就这样枯坐着,让一切都停止转动。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去面对赵月姑的死亡了呢?
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曾如此明媚耀眼的生命,她就这样被世间丝毫无法作出抵抗的恶意给抹去了。
这是错误,是人间的丑与恶。
但在当前时代,这又绝无法违背。
皇帝,原来这就是皇帝。
皇权,原来这就是皇权。
陆斌稍微明悟了一点,为什么当初有一群人,拼了身家性命不要,也要将这个东西斩落马下,碾入尘埃......
如果他陆斌只有赵月姑这么一个兄弟姐妹,如果陆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其他需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会陪着朱厚熜一起如同干枯树木一般,沉静在此时此刻。
但,不行,得拯救赵家村村庄,得救那些可能希望渺茫,但总归是非试一试不可的性命。
陆斌找回了一点儿力量,他站起身体,努力,拼尽全身力气让一开口就行将哽咽颤抖的声音平复一点儿,但止不住还有哭泣之音的说道
“兄长,朱厚照他让江彬围剿,围剿梁松山去了,醒过神来啊!兄长!”
朱厚熜浑身一震,仿佛有人掐了他人中一样,身上骨头也发出些许响声。
“怎么......怎么回事?”朱厚熜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如同锯木。
“朱厚照两份口谕,一份是离开,一份是剿梁松山之匪!”
嘶喊之声,如同巨锤,锤打在脑壳之上,又有巨锤之握柄在脑壳之中翻来覆去的搅动着,叫一夜也未曾做过任何思考的脑海掀起无数波澜。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将我朱厚熜逼到什么地步?他究竟想要什么?
“走!叫陆松叔叔让王府护卫抽取千人,即刻启程,前往救人!”
“不成,他们不会听的,去剿匪的是天子亲军,兄长,我们这么做,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该死,该死,我该怎样才能救人,我该怎样......”一丝淡淡的明悟之色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底“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吗?”
朱厚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答案,因为那个答案可笑到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有办法,你陪我去找陛下。”
陆斌点了点头“好。”
“待会儿,无论我有什么作为,你都不要声张。”
“......兄长到底准备怎么做?”
其实陆斌心里有一个答案,也只有这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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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熜不答,径直而走,只拽着陆斌的手,稚嫩手指关节处都捏的发白,可身体需要支撑着才能勉强活动。
他的身体太过于僵硬,心神更是不断摇曳着,不安定着。
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给月姑一个葬礼,然后接着去枯坐,坐在自己父王的墓碑前或者是月姑的墓碑前都可以,假如让自己的兄弟陆斌陪着,兴许才能稍微缓解心中的痛苦。
但,不行,这是一件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始终做不到像皇帝那样随心所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臣朱厚熜拜见陛下,臣朱厚熜求见陛下!”
朱厚熜跪倒在凤翔宫之前,用最悲切,最嚎啕的语气大声喊叫着,磕头如捣蒜,一抹血痕霎时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位置。
“兴王殿下!您怎可跪在这儿?”谷大用的身形出现在门框后面,其脸上充斥着谄媚,讨好的神色。
可任谁能够想象得到呢,就是这么一张陪笑的面孔,竟然是朱厚照毫不犹豫下狠手的推手。
锦衣卫他们的人手防范得当,连江彬都不能知道关于朱厚熜周边利益链条,核心部位。
可这个老太监手下的番子却将他的老底子都给掀了出来,着实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朱厚熜并不回答他的言语,一旁陆斌却上前一步,拱着手深鞠一躬道“我家主人只是想要求见陛下,还请谷爷爷通报则个。”
说着话的功夫,袖袍里就滑落一打每张皆是百两银票,陆斌瞅着机会就往谷大用袖笼里塞去。
可谁料那谷大用并不受用,啪一声清响,那银票被谷大用一拂尘扫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动静来。
谷大用奴颜中这时候显出一丝傲慢的态度来,小眼睛斜着瞥了他一眼,温声细语的说到“小子姿态倒放得底,就是不懂事了些,既然承蒙你叫一声爷爷,便教你个乖巧的,当你家主子在讲着话坐着事呢,你着小奴小仆就莫要擅作主张,懂了没有?”
“小子明白了,小子明白了。”
“嗯,还算懂事。”老太监脸上万年不变的表情还是带着笑意,又冲着朱厚熜道“朱厚熜,老奴代陛下问话,你可要听?”
“臣要听,臣要听!”
“陛下问,你是以朱厚熜这个人的身份来求见吗?”
“不是。”
“那你是以兴王的身份见朕吗?”
“不是?”
“那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求朕呢?”
“臣子自是以臣的身份求求陛下,求陛下放我出城,臣不奢求许多,只求救一两条无辜性命。”
陆斌低垂着头颅,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但余光能够瞥见朱厚熜拳头捏的,他指甲都扣进了肉里去,一抹浅浅的鲜血出现在了地上,顺着台阶往下流淌。
吱呀!“你现今这副模样,才真正是朕的好堂弟,知道吗?”
这一瞬间,陆斌想要掏出刀子冲上去来上一下,他怀里正好就有一把匕首。
这是父亲给他准备的防身武器,因为年纪太小,跨不得刀,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武器在身上。
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
疯狂的颜色已经逐渐布满了眼睛,低垂着头,也许只要来上这么一下,所有问题就都能够解决了呢?
“陆斌,见了陛下,还不跪下?”朱厚熜打断了他愈加疯狂的想法,并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直接把他揣成了一个滚地葫芦,而后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做着磕头虫道“陛下,臣知道错了,臣知道错了,臣只是臣,臣一切身份都是陛下给的,臣只求陛下放臣一马,放臣一马吧陛下。”
朱厚照丝毫不顾仪态的在台阶上面一蹲,用颇具玩味的态度就这么观看着。
朱厚熜没听见回复,只能一下又一下磕着头,用力之深,恨不得连膝盖直接跪到尘土里面去!
“好了,朕饶过你了,朕恰好今日也将启程,便随你一同前去吧。”朱厚照看的腻味了,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子“谷大用!备马!还有,给他备马车。”
“老奴遵旨。”说着话,谷大用扫着拂尘就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皇帝朱厚照打马出了王府。
后面缀着数百人的队伍,而出去城门之后,又有千人的军队被不知名将领给带了过来汇合于一处。
更远,远在荆州等地方,还有征讨宁王朱宸濠的数万大军在等待着朱厚照。
有一点,朱厚熜没有预料错,其实朱厚照的时间并不充裕,作为皇帝,他不可能离开他的军队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