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庭院中人影重重,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神情悲哀肃穆。
扶苏和嬴诗曼守在床榻前,持子侄之礼说了很多关慰的话。
巴氏清脸色晦暗,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偶尔才点下头,作出微不可察的回应。
“老夫人。”
屋内的光线一暗,陈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巴氏清的眼眸亮了很多,努力扭过头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扶苏知趣地让开地方,陈庆坐在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腕。
“病况如何了?”
“老夫人可要快点好起来,巴氏花费重金筹建的煤矿还没出产煤炭呢。”
“偌大的家业,除了您可没人能支撑起来。”
巴氏清面露凄苦之色:“侯爷,老身不成了,就这一两天啦。”
陈庆安慰道:“老夫人……”
“侯爷您听我说。”
巴氏清急促地喘息着,打断了他的话头。
陈庆拍了拍她的胳膊,颔首示意。
“老身亡故之后,族中无人能担大任。”
“巴氏商号就交由皇家处置吧,就当是老身为陛下最后奉献的一点心意。”
话音未落,屋里的人齐刷刷变了脸色。
陈庆却淡然一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皇家岂能无端接受老夫人的馈赠。”
巴氏清又要说话,陈庆立刻开口:“您看这样可好。”
“由巴蜀商会各位东家做个见证,将巴氏商号折换成股份,与皇家内务府辖下的产业互易。”
“巴氏保留三成股,今后若非紧要大事,内务府也不会随意插手商号经营。”
“不过……”
“皇家资财庞大,内务府无论哪一项产业都十分庞大。”
“您的七成股恐怕换不来七成,可能要少得多。”
“算本侯占了老夫人的便宜,行吗?”
巴氏清激动地连连点头:“好,这样好。”
“听凭侯爷处置。”
陈庆相当清楚老夫人在担心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怕自己死后,巴氏的产业遭外人侵吞,或者干脆被皇家据为己有。
最坏的情况下,或许连族人都要遭受牵累。
与其这样,反倒不如主动献出去。
始皇帝看在她如此恭顺的份上,应当不至于追究巴氏族人。
强化皇权,削弱地方一向是大秦的国策。
在汉朝时因为刘氏的实力不够强,因此走了一段时间弯路,重新回到了分封制。
但没过几代就扭转过来,通过推恩令不断削弱藩王的权利,在事实上重新回到了郡县制。
名满天下的巴氏清、乌氏倮等豪商早就上了始皇帝的黑名单。
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出。
巴氏清被始皇帝盛情‘邀’来咸阳做客时,就看清了这一点。
乌氏倮仗着跟域外有勾连,事不可为时还可以逃到草原上去,心里还存有侥幸。
但她知道,陈庆绝非什么大度之人,等他动手的时候,乌氏恐怕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双方议定之后,巴氏清立刻叫人唤来巴蜀商会的同仁,以交代后事的方式请求众人协助股份互易之事。
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事情解决后,巴老夫人眼眸涣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一名巴氏后辈上前试了试鼻息,让仆婢把炭火烧得更旺一些。
陈庆心中暗忖:八成就在今晚了。
扶苏给他打了个眼色,三人静悄悄地退去。
“夫君,巴氏的商号是老夫人经营了一辈子的心血。”
“还是给她留着吧。”
嬴诗曼出了大门后,不忍心地说道。
“你是想让老夫人死不瞑目吗?”
“巴氏不与皇家捆绑在一起,你让她如何能安心?”
“再说,为夫又没真占她的便宜。”
“以长远计,巴氏的获益说不定更大。”
陈庆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双方的盘算。
“哦。”
嬴诗曼这才明白巴氏清的算计,“老夫人真乃商界巨擘,千古奇人。”
“那是。”
陈庆戏谑地说:“凡是世代兴盛的家族,都有一套立身处世、持家治业之道。要都是些不灵醒的货色,北地边关起码还能再修一万里。”
扶苏犹豫了好久,在上马车之前邀请道:“天色不早了,先生今晚不妨来宜春宫坐坐。”
“上党郡进献来一头黑毛野象,本宫分得些许。”
“请先生来共同品尝。”
陈庆爽快地应承下来:“好呀!”
“不知殿下分的是哪一块?”
“听闻炙象鼻乃世间美味,肥脆爽口……”
扶苏用力点头:“有!”
“本宫先派人回宫中,把象鼻腌制料理。”
“诗曼,你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些。”
“先生,请。”
嬴诗曼呆滞地愣在原地,看着扶苏和陈庆上了同一辆马车。
“你竟然叫我回去?”
“皇兄怎么能这样!”
从小到大,扶苏有了什么好东西肯定少不了嬴诗曼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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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今天一反常态,把她独自抛下,和陈庆回宫大吃大喝去了。
嬴诗曼气得连连跺脚,嘀嘀咕咕骂了一会儿才气愤地登上马车。
——
“先生来这边。”
“殿下,咱们走错路了吧?”
宜春宫里,虽然天色擦黑,陈庆还是察觉出了不对。
幽深曲折的回廊尽头……是扶苏的书房!
“象鼻炮制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否则难去腥臊。”
“本宫正好有些事想向先生讨教。”
扶苏心虚地道明原委。
陈庆一下子就懂了。
敢情你请我吃炙象鼻是假,找我帮忙是真。
来都来了,象鼻一口都没吃上,还能回去咋滴?
他无奈地跟随扶苏的脚步进了书房,顺便点燃屋里的灯盏。
咚,咚,咚。
先后几次重物落地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陈庆转头一看,惊得差点把火折子掉在地上。
“殿下,你这是……”
扶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出了满满三大摞厚厚的文书,加起来起码几十斤重。
“本宫不欲欺瞒先生。”
“父皇身体抱恙,冬日欲前往汤谷休养。”
“国事……暂交本宫署理。”
陈庆的表情太过平静,反而让扶苏惊讶起来。
“郑妃与诗曼说过,她回家又告知给微臣。”
“哦……”
扶苏原本以为消息能隐瞒很久,直至始皇帝启程前才对外公布。
没想到才过了一天,已经有风声传扬出去。
“殿下,这几大坨是什么?”
陈庆惊疑不定地指着书案问道。
“本宫日常与野人打交道,每尝问其苦楚,然后记录在册。”
“天长日久,就积累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