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一位年轻道士迎面而来,目光一霎惊艳,有些迟疑的顿下,远远的打了个稽首,垂敛眉眼道:“无念宗师,贫道至观,奉上清掌教之命请你入翠云峰。”
萧琰道声“有劳”,随那年轻道士西去。
行出百里,便见前方山脉耸立,居中主峰山高而且险峻,满山林木郁郁葱葱,苍翠若云,萧琰心想这就应该是“翠云峰”了。看见山在眼前其实还有很远距离,又疾驰了约二百里,才到了翠云峰下reads();。这里是上清宫的主峰,主殿及配殿阁舍建在半山上,很多殿舍能看出新造的痕迹,因原上清宫叛出三清宫的内战,大片殿舍在打斗中成了废墟,新建的宫殿失去了原来的古老沧桑的气息,但是透出一股别样的清新之气,浅绿色的建筑给人一种经历霜雪后迎来初春的生机勃发感。——也许毁灭并不一定是坏事,萧琰心想,就像去了陈腐,反而更有活力。
主清殿前的广场上一群弟子正在练剑,萧琰一眼扫去,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她随那青年道士进入上清宫的中庭,路上偶遇的道士也都年轻,没有超过四十的——看来新建的上清宫不仅是建筑年轻,人也年轻,当然也可能是年老的她没遇上,不过上清宫叛出三清宫应该是拉走了很多老人和中坚骨干,新成立的上清宫虽然从外门选拔了一批优秀弟子入内门,但要成长起来成为骨干还需要时间,自然是年轻弟子比较多。
青年道士带着她从殿舍后山沿石级而上三百余丈,到了翠云峰的极顶,峰顶建有一亭,匾上三字“呼迎亭”,笔力质朴自然,萧琰心想“一呼一吸皆自然,迎面清风涤尘埃,呼迎约摸是此意”,便见亭中坐着一位青袍道人,远见时就觉得不起眼,亭子比这道人更醒目,走近了仍然觉得这道人不起眼,质朴得寻常,就好像眼睛掠过一棵树一棵草不会细看,但萧琰意识到自己忽略这位道人时心中一惊——这岂是寻常!分明是气息内敛到朴实无华的程度,时刻都融入自然之中,她不由抬眼再看“呼迎亭”三字,笔力质朴自然,呼而外迎而内,自然而然的呼应,想到“一呼一吸皆自然”,她的心中若有所悟,悠长的呼吸中仿佛融入了一种韵律……那是天地脉搏的跳动节奏,日东起而西落,大地春华秋实,四季更替,草木枯荣,这都是一呼一吸,是天地的节奏。
青年道士眼露惊震:这位无念宗师竟然……就这么顿悟了?!
上清掌教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那青年道士稽首一礼,转身离去。
萧琰从顿悟中醒来,觉得自己对阴阳道则和生生不息的领悟又进了一步。
她向亭中长揖一礼,“无念多谢掌教指点。”
若非上清掌教坐在这亭中,他身上的道则气息与这“呼迎亭”相应,萧琰单看石匾这三字绝不会有此顿悟。
……来道门这一趟,收获真是大了。
萧琰真心实意的感谢。
上清掌教招手让她入亭,一老一少立在东面亭槛边,纵目望去,眼底群峦,尽伏脚下,山下一水如带,穿越森林苍莽,蜿蜒迤逦,流过山坡茶园,绿地果园,田畴庐舍……宛若画图,而这画图大得令人吃惊,萧琰禁不住想:这都是三清宫的地域?
她知道神农域很大,先秦时代有云梦大泽,一万八千里,这神农域就是云梦大泽的主体,道门就掩于神农域的苍莽森林和沼泽群山之中,这片地域有多大?萧琰以前不知道,现在约摸有个概念了:神农域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在三清宫内。另外三分之二,必定也在三清宫掌控之中。
上清掌教说道:“这山下有十万户,有的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已经有两千年,无数能人异士从这里走出。我们道门,若从三清宫建立起算,也才一千四百年。但论道统,却是从远古巫族传承下来。炎帝时代,始立道门,‘道’即承巫之道,剑道术法符器阵,俱是道门传承……若说中州诸道出道门,这话是不错的。至先秦时代,老子传道,伊尹立三清宫,此时的道门却非上古时代的道门了:剑道已经分出去,法道也北上南下二支,北即萨巫,南即竺巫。竺巫中又出普渡道,即释迦佛门。这正应了道门始祖广成子之言:道不可一统。……”
萧琰这才知道道门之始,是万道之宗,而炎帝时代的众大能立道门的用意,想必既是保存并传承上古道统,也是为了将星命和天路的使命通过道门一代代传承下去,而后道门分裂,这个使命却就随着各道的分支一并被继承过去——所以才有中原三清宫和剑道的不懈,才有释迦佛门北上中原,才有萨巫神庙数千年不懈的卜星命。
道不可一统,当如星火散播reads();。当星火旺盛,就是汇聚燎原之时。
上清掌教说道:“人族胜过神族的,是欲|望,人是由猿兽进化而来,血统里刻着为了生存而不断攫取的欲|望,这让人族内斗但也奋进,‘道’便是在这内斗又奋进中不断分裂、衍化、成长。”
萧琰点头明悟,因为人们的欲|望,对利益的争夺,道门必然会从统一走向分裂,所以“道不可一统”。而争斗也不完全是坏事,没有争斗就没有前进,虽然“道”有毁灭、散失的危险,但“道”的成长机遇也蕴在其中。
……
萧琰下山时,左手腕上多了一个镯子,那是上清掌教送她的礼物,是取星空坠落的陨石中最硬的金刚陨石器炼而成,但对武道宗师来说最宝贵的不是它的材质,而是上面的符箓刻纹。
萧琰知道,新任上清掌教是一位符箓大师。
她在剑阁时就听五师叔讲过这位新掌教道素子,以前是符箓殿长老,也是上清宫唯二没有叛出的长老之一,但以前一直不走眼,在上清宫诸长老中并不出色,五师叔说,太清掌教最是“老奸巨猾”——萧琰听到这里默汗了一下——能信任这位不起眼又是原上清宫的长老,可见这位不是简单的,能够胜任掌教,其实力肯定不是人前显现的那样,五师叔甚至猜测:这位道素子掌教没准是位神符师,就算不是,应该也是接近神符师的境界。
萧琰摸了摸手上的方扁形镯子,白玉一般,经过炼器后完全不像金刚石,镯上刻纹美丽又神秘,看起来像花鸟纹,仔细分辨却认不出来,萧琰真气探入,就感觉到里面蕴藏着强大又浩瀚的力量。想起这可能是神符纹,她就禁不住有些激动的又摸了摸,上清掌教送她时笑说“给你逃命用”,她心这千里遁光镯应该不只是名字好听,说不定真是千里遁——可惜只能用一次。转念想用一次也够了,危急时救一命,人太贪会遭雷劈的。
萧琰下到半山腰又有一位青年道士等着她,带她去北面的太清宫。
太清宫是三宫之首,三宫矗立如“品”字形,太清宫就位于正北面的“口”字,位于天姥山的主峰上。
青年道士领着萧琰去了主峰后山的圣水泉。
太清掌教就在圣水泉边烹茶。
圣水泉天下有名,但因在太清宫中,茶道中人只闻其名而不得其味,当年茶圣陆羽还是通过妻子豫章公主走了世宗的门路,才得以在神农域外的清都山无量观中得了一罐刚取出的圣水泉,当即在观中烹茶,盛赞“不愧为泉中圣水,荡涤红尘烦嚣,心清如澄碧”。
萧琰现在就饮着这圣水泉的澄碧茶,心如澄空无影,静如冷泉无波,而且神识和灵魂都被洗涤一般,有种通透灵慧之感。
太清掌教说,这不是茶经中说的澄碧茶,而是澄灵茶。
澄灵……澄透灵慧,萧琰心道,这茶真是名副其实。
……只可惜太少了。
一道茶只有六杯,她喝了三杯,还是意犹未尽。
太清掌教指着泉边的两株老茶树说:“它们比三清宫的年龄还长,大概两千岁了,每年只出不到十斤茶叶。”
萧琰立即觉得自己喝的这三杯实在很不少了。
她起身向太清掌教行了一礼。
入座后继续饮茶,这回饮的不是圣泉老茶树了,而是天姥峰新出的春茶,也是好茶。萧琰喝着茶,听掌教说着上古的事,道门的事,不知不觉日渐西山,清澈的冷泉倒影出夕阳的橘红。
临去的时候,太清掌教递给她一只玉盒,笑眯眯道:“有空与至元来喝茶reads();。”
萧琰呆了一下,然后应道:“是。”
心想太清掌教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她与姊姊的交情,所以邀她们一起喝茶?
因为对姊姊看重,所以邀她们一起喝茶?
萧琰目送太清掌教离去,打开玉盒一看,吃了一惊。
玉盒里装着一盒茶叶,根根如玉芽,澄碧清香,边缘还有银丝——正是“每年只出不到十斤茶叶”的圣泉老茶树的茶。
虽然玉盒不大,但也能装半斤。
萧琰想了会,不由微笑起来。
……这茶或许是太清掌教借她手,送给姊姊的。
毕竟三清宫这么大,重要人物这么多,不到十斤茶叶如何分?太清掌教再看重姊姊,也不好太偏心,那就是拉仇恨了。
萧琰心里又忖道,这澄灵茶普通人饮用只是心清神明,唯武道中人饮用才更有助益,能让神识和灵魂淬出杂质,灵慧通透——太清掌教给姊姊用,难道是姊姊已经入道?
萧琰自从与吴王一战离开长安后,因为没回到河西,与沈清猗的通信就断了,之后两人在长安相见再分别,仔细算来,她和沈清猗已经有三年没有通信联系,对她的情况都是从四哥那里得知,而姊姊也不会与四哥说起她在药殿的情况……这三年若有什么大变化,萧琰当然不知道。
想到沈清猗可能入道,萧琰心里自是高兴。
大道三千,丹道也是三千中的一道。
姊姊已经不是萧氏的世子妇,道门必定要传她丹道,而以她的聪颖智慧和天赋悟性,萧琰毫不怀疑她能顺利入丹道,而且还可能是让药殿惊叹的天才——否则太清掌教不会这么重视,这么拐弯抹角的给姊姊倾斜资源。
萧琰心中喜悦,这种喜悦甚至压过了有可能面对沈清猗感情的烦恼,她决定先去药殿见沈清猗,再去吕道君那里请教历色|欲界——先将茶叶带给姊姊,没准她在吕道君那里会领悟很长时间呢?
萧琰出了圣水泉,外面有一位四旬道士在等候她,应该已得了太清掌教的吩咐,询问道:“无念宗师是去吕道君的纯阳居,还是这会去药殿?”
萧琰看了看天色,说道:“我想先去药殿拜会至元道师,有劳领路。”
“药殿在神农山,距天姥山还有三百里。”那道士说道,领着萧琰往山下去,因天色将晚,两人掠行的速度都很快,不出一刻钟,就到了神农山主峰下。
神农山也是山峦叠嶂组成,主峰是神农峰,药殿主殿群就建在神农峰上,药园和药室、丹室则遍布各峰。“至元道师住在主殿这边。”那道士领萧琰上山去,很快就见到暮色中药殿的殿宇。因值峰弟子已经通传上去,萧琰便见到了一位来接她的年轻女道士。
“无念宗师,我是至元道师身边的道侍松音。”女道士打了个稽首。
萧琰向她一笑,“有劳。”笑容在暮色中也很灿亮。
松音心口一跳,立即静心敛眉,心忖道师这位故友的容貌实在太出色了。
萧琰沉敛了笑容,随着松音往殿后去,心里的喜悦也沉了下去,随着距离的接近,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沉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