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会对齐王这么残酷?
    萧琰自失一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便又想起父亲对齐王的评论:“聪明颖悟,负才学,识人善断,洞察实弊,有为政之能。”——按说比太子更适合做储君。
    如果圣人以齐王为皇位继承人、以李毓祯为武道继承人,即使齐王登基,应该也不敢对前太子如何吧?
    不过,一旦涉及权势,这人心就难讲了。
    毕竟太子还有个嫡子,难保齐王不会猜忌:以后李毓祯晋先天执掌了书院,不会支持她弟弟李毓仲夺位?或者李毓祯没这心思,难道李毓仲就没这心思?或者李毓仲的儿子们没这心思?李毓祯晋先天后寿命会很长很长,长到跨越几个朝代,齐王和他的子孙坐着皇位心里都不会安稳——这疑忌一生,皇帝和书院就产生罅隙了,一文一武的两驾马车可能就会发生撞车而倾,或者被世家的马车冲过来撞翻。
    以当今圣人的明智,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萧琰这么一想,又对“齐王不可能是棋子”怀疑了——难道圣人真有这么残酷?
    她深深打了一个寒噤。
    天似乎有些阴了……她望了望天空,一朵不知从何飘来的乌云,半遮住了红日。
    “时辰不早了……”她咕咙一句,转身回主屋,换上了书院发的焦葛短褐,在院里拉开拳架,练拳,淬体。
    才练拳不到两刻钟,忽地一股湿风吹来,跟着,天色就阴暗下来。
    乌云完全遮住了日头。
    安叶禧提着食盒进来,叫道:“哎呀,要下雨了!”
    这时已过了午膳时候,但林内厨舍整个白日都供应膳食,只是过了食点就只提供汤和点心,当然临时下汤饼也是可以的。安叶禧的提梁食盒里就装了一份汤饼,这是她自己的,萧琰不爱食汤饼,给她装的是一盅虫草褒水鸭汤,加七八件时令菜糕和果糕,个个精致,只看了就觉得好吃。安叶禧一边脱靴上东廊一边道:“郎君先用膳吧。回头再练。”
    萧琰应了,回身脱靴上廊。
    ***
    在长安城内的齐王府,一身玄绸短褐的齐王也正在练拳。
    齐王练的是龙形拳,这是出自道门的吐纳引气拳,他每日坚持练武,练了三十年,奈何天资不行,前年才进阶引气境后期,大约这辈子都没希望晋阶融合境。但练了三十年,身体矫健,精神旺盛,已经四十五六的年纪,眼瞧着却只似三十,净白脸皮,容貌英俊,气度沉凝,每一拳都有力,拳风如龙啸,震得湖边的垂柳枝条飞扬;每一拳又有气势,深沉,厚重,有一种如山如岳的浩然威势;身形纵跃,又如云龙腾空,白纻腰带勒出他劲健有力的腰部弧度,透出一种不妥协的傲峻峥嵘。
    王府长史兼谋主司马德师过来时,齐王已经练完一趟拳了,接过侍从递的巾子拭了汗,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要下雨了。先生是在水榭坐一会,还是去书斋说话?——我先回房更衣,再过来与先生叙话。”
    司马德师心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去书斋么?顺着他的话笑道:“久坐屋里气闷,在这里吹吹风也好。殿下请自便。”目送齐王离去,由侍人引着到了湖心朱栏水榭,坐着喝茶,看着湖里的锦鲤游戏莲叶,从侍人端的瓷罐里洒一把鱼食下去,逗得一群锦鲤都围过来仰头张口的抢啄。
    一阵阵斜风吹过,不一会,就飘起了细雨,如银丝洒落在湖面上。
    司马德师用巾子擦了手,望着碧荷上飞落的一只蜻蜓,似乎要等雨后再起飞。他看着就出了神,不知在深思什么,直到齐王沐浴更衣过来,就着侍从撑的油伞下踩着鹿皮油靴进了水榭,他才蓦然醒过神来,起身行礼道:“殿下。”见齐王换了身石青地团窠龙纹圆领袍,腰束犀带头藏青革带,白玉般的英俊脸庞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在阴晦的天色下闪烁着,仿佛藏于匣中若隐若现的锐光。
    司马德师心道:说是养病,明明是头潜伏着利爪的锐猛狮子。
    “坐吧。”齐王和他的谋主相处颇为随意,挥挥手,走到另一边的禅椅上坐下。
    司马德师也在椅上坐下了。他是河内司马氏的嫡支,长房的郎主。司马氏自东晋亡朝后,便从皇族成了甲姓,到萧梁朝时,又从甲姓跌到了乙姓。大唐初年,司马氏出了一位武道天才,期望他振兴家族,谁知出家入了道门,司马家主差点气死。到司马德师父亲这一辈,曾经声名赫赫的河内司马氏已经跌落到丙姓了,只靠司马德师父亲的刺史官职给撑着。司马德师幼时即聪慧,是块读书的料子,且少年老成,处事圆滑周到,如果走科举的路子,有可能四十出头就能进身五品中阶官员之列,如果官路顺畅,或许六十岁还能搏出个三品高阶之位;如果教养子侄辈得力,再出一位三品,就能重列乙姓了,虽然是乙姓末端,那也是乙姓!只可惜司马德师刚刚科举中了二甲四名,就得了场大病,病愈后半只眼睛就看不见了,半残之人当然没法为官。司马德师心灰意冷之际,索性将家业让给二弟继承,自己到齐王府上做了幕客,不出两年,就被信重为谋主,十年前就已是从四品的亲王府长史,比他入朝为官自己奋斗,不知快了多少。
    他自是尽心尽意的为齐王谋划。前两日齐王被扯入了军器监失弩案,昨日沐休又被圣人召进宫中责斥,今日上了半日衙就称病回来了——司马德师闻报后自是关心,去了齐王主院,听侍人禀报说殿下在湖边打拳,便寻思着换了身湖水色的直裰过来了。
    但见齐王在湖边打拳的威势,就知他心中有怒,更衣后又换了身亲王常服——称病还穿得这么正式,可见心里是峻严到了极点。
    见侍从们都退到了湖岸上,司马德师声音和缓的道:“听说殿下身子不适,回府休息。”
    齐王幽幽的眸子看着雨落如连珠的湖面,“圣人说我劳累,让我休养一段时间。”唇边冷笑不已。
    司马德师一听便明白,齐王这是因为军器监失械的案子,被“涉案停职”了。
    他心里咒骂一声燕周人坏事——勾结钵教徒刺杀长乐嘉庆公主栽赃齐王,暴露出军器监失械,从连射弩又牵扯出几类重弩也失窃了,这可是比十三匣弩失窃案更严重,因为重弩的杀伤力要强得多。
    齐王理所当然的被怀疑了,论动机,论能力,他都具备——不首先怀疑他,怀疑谁?怀疑大臣还需要证据才能入罪,但皇帝怀疑儿子,不需要证据。
    司马德师作为齐王府的谋主,当然清楚这没冤枉齐王。
    但齐王能从圣人直属、管制严格的军器监一点点挪出这些重弩,固然与收买的重要内应有关,但以圣人的精明,难道之前就一点没有察觉?却积到这个时候才发作,分明是借题发挥,要卸齐王领户部的职权了,给秦国公主铺路。
    司马德师想到这里,也不由寒心。齐王心底,如何不郁愤之极?
    但毕竟遭受锥心之痛的不是他,司马德师心底比齐王冷静,将要说的话在心中忖量了一番,才徐徐开口道:“如此,殿下是欲‘功成身退’,还是,作猛狮一搏?”
    齐王听到“功成身退”时就幽幽冷笑一声,这可不就是功成身退么?做完了棋子,完成了使命,他就该退了!
    圣人,他的父亲,真是好算计!
    从头至尾都是为了李毓祯——为了他那个“最适合带领大唐走向广阔天地”的好侄女!
    而他,就是个过河卒子,用完就弃。
    齐王陡地站了起来,走到槛栏边,雨已经大了,天色阴晦沉沉,之前在春阳下清新明艳的湖莲从清碧变成了苍碧,浓郁郁沉幽幽的,在雨点中沉浮,如果风再大一点,或许就要翻卷,或是雨大一点,被打残叶落,浮沉不能自主。齐王忽然打了个寒噤,一滴雨珠吹进了他衣领下的脖项里,这点子凉意对他当然不算什么,然而此时,却觉得透骨的凉。他握着拳,望着越来越迷蒙的湖面,声音沉沉幽幽如天色:
    “退,能退到哪去?”
    他抬头望着因为阴晦变得狭窄的天空,想着圣人那句“广阔天地”,眼底幽幽的光闪烁着,渐渐凝结出锐利。他负了手,身背挺直,革带束出劲健有力的弧线,透出傲峻峥嵘,“先生,可想好了,与本王一起作狮一搏?——这一搏,可就没了退路。”
    司马德师也站了起来,走到齐王身边,落他身侧后半尺立着,迎着栏外潮湿的的风,凉凉的扑怀而入,将他直裰的下摆撩起又落下,“德师的起落与殿下系于一身:殿下进,德师进;殿下无路可退,德师退往何处?平庸是一生,峥嵘是一生。德师宁可峥嵘如鹰唳而死,亦不愿平庸如蜉蝣而生。”
    齐王仰头大笑,手掌在栏上重重一拍,“说得好!”【未完,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