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谁都没见过长公主,就好像她出生了,却从未存在过。
虽然长公主曾在斑陆城现身的事早已传出,但未亲眼所见,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因为有传言说,出现在斑陆城的那位其实是替身,并非长公主本人。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想必呙纲新等锦衣卫更是三缄其口,对两年前的护驾之事只字不提。
朝中议论纷纷,官员们都等着下文。
结果等来等去,没等到皇上批复,更没等到长公主,只等来一柄砸向众人头顶的铡刀:翻案重审。
轷周志已经斩首,这会儿肉都腐烂成泥,怎么审?
没事,审不了死人,可以审活人。
而且,死人虽不能开口说话,却能开棺验尸,让骨头提供线索。
态度坚决又认真的内查外调,让当年负责弹劾轷周志的左都御史慌了。
轷周志案相关人等也慌了。
人一慌,就容易露马脚。
略微施点雕虫小技,谋害忠良、做贼心虚的人就会上钩。
再把嫌犯往诏狱一扔,嗬,有几人扛得住?
一个咬一个,就是一串。
一发不可收。
当年为弄死轷周志而明里暗里积极蹦跶的蚂蚱被一网打尽。
表面看起来都很顺理成章,但是……
金暮黎皱皱眉。
周志通有那么大的能量?
他乃先皇老臣,且仕途坎坷,能在耄耋之年被重新启用、在斑陆城实现他的价值,已是很不容易。
让朝廷打自个儿的脸为轷将军翻案这样的重大之事,一个垂垂老矣的小小城主,实难办到。
小二哥离开后,金暮黎和郦新桐互相交换想法,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是宁国公主暗中发了力。
毕竟,周志通求见长公主的折子呈上之后,没道理既无回应,还突然查起轷周志的陈年冤案。
百里钊行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大力协助边境反败为胜、打赢三场硬仗都无人得知她的行踪。
别人都是揽功,她却是推功。
计策是她出的,物资是她带去的,功劳却是各大将领的。
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儿。
她才是真正的“隐形人”。
但也正是她有智慧有能力又执意隐形,不贪钱财亦不贪功,轻名轻利,才最被百里赓信任。
周志通的求见奏折和突然翻案之间像有一个巨大的漏洞,而能合理填补这个漏洞的,只有百里钊。
估计百里钊得知后,在所有人毫无察觉时,亲自去了斑陆城。
而在详细了解匿名信的内容后,也是她做出为轷将军翻案的决定。
小主,
最后,也是关键:百里赓被说服,同意了百里钊的诛锄计划。
如郦新桐所言,这次应该是利用翻案,进行有计划的诛杀。
“轷周志的小女儿轷瀚湫尚在人世,”金暮黎想起那个为了报仇,不惜为翎秋儿卖命的红衣女子,“不知百里钊会不会去青云山找她。”
“我觉得不会,但是……”郦新桐摇摇头,“有点难说。”
为轷将军翻案已经够失面子,毕竟轷将军若是冤死的,就说明皇帝有点昏庸,否则不会被蒙蔽。
再把逃脱的遗孤请出来,是治罪还是赔罪?要不要封官赐宅?
让皇帝赔罪不太可能。
封官更不行。
因为遗孤是女子。
只有送套宅子,补偿点儿金银钱两,或者再赐个婚。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
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
既然百里钊行事有别于常人,她们便无法按常理推之。
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半天,最后发现其实没啥好合计的。
还是赶紧去陵福道与姓夜的父子俩汇合比较切合实际。
到时把路上所见所闻都与他们脞谈,他们是和身在封地的百里音尘商量,还是和身在帝都的郦慎行联系,就不管了,爱咋地咋地。
想到这,三人即刻离开旅舍,买马直奔陵福道。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路上所遇灾民也由少到多,然后越来越众。
灾民们囚首垢面,衣衫褴褛,很多人都杵着泥乎乎的简易拐杖扶策而行,走得有气无力,像在拖着双脚前行。
房子被淹,家园被毁,除了一条贱命,他们没有任何行李。
看到骑马而来的三人,饿得头晕眼花的难民们眼睛一亮,目光像狼一样,带着凶狠渴望。
郦新桐感觉他们似要扑上来撕了自己,连忙将准备好的两大袋肉包子扔过去:“只有这么多。”
冷掉的肉包子遭到疯抢。
金暮黎往她马臀上猛抽一鞭:“走!”
三人逃也似的离开。
饥饿会令人失去理智,什么残忍的事都能干得出来。
现在不是发善心的时候。
马蹄狂奔,很快到达灾区中心。
郦新桐发现前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到处都是汪洋或烂泥。
烂泥最浅处都及膝深。
汪洋则只能看到大树树梢。
黄泥水面上,还漂着生活用品,和数具没有及时清理的尸体。
侥幸活下来的人跪在到处都是断垣残壁的水边洼地里大声哭嚎泪涔不止,破衣烂衫泥泞不堪。
昱晴川手搭凉棚,由近看到远,喃喃低语里竟透着想哭的辛酸:“太惨了,太惨了,简直是人间地狱。”
金暮黎面无表情。
郦新桐看她一眼:“好人未必能活下来,恶人也未必被水淹死。”
“何谓好?何谓坏?区分好坏有何标准?”金暮黎淡淡道,“你眼中的好人会做坏事,你眼中的坏人也会做好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郦新桐反驳:“就算如此,那大奸大恶之徒呢?为什么他们不死?为什么不被天道降下雷罚?为什么好官却短命?”
金暮黎好笑地看她一眼。
那眼神里赤裸裸写着:“你好幼稚。”
郦新桐握了握拳头。
金暮黎被她气呼呼的样子逗笑,又敛起,温言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或劫难,善人或好官寿命短暂不一定是坏事,恶人或坏官活得久也不一定是好事,看问题不能看表面。”
郦新桐觉得这段话有点深奥:“善良却短寿还不是坏事?作恶多端的家伙,冥府就该早早把他收了去,凭什么让他活那么久?太不公平了!”
金暮黎笑了笑:“每个人都觉得上天不公平,却不知你们根本看不见公平。”
郦新桐有点懵:“什么意思?”
“你们看到的不公平,其实都是公平的,只不过被眼睛蒙蔽,”金暮黎道,“不知前世,不知因果,自然就觉得很多事都不公平。但,”
金暮黎看着她的眼睛:“真的不公平吗?”
郦新桐愣了愣。
金暮黎移开目光,眺望那水势浩荡,如江似湖:“我与狮蝎兽两次大战都差点丧命,受益的神界和人界并未因此将我视为英雄、敬仰而崇拜,也未给我物质上的奖赏,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你觉得我想过是否公平这个问题吗?你觉得我在意是否公平吗?”
郦新桐怔怔失语。
金暮黎第一次直呼其名:“郦新桐,短短几十年的人生,看不透、参不透的东西太多了,十世都不一定能大彻大悟,所以别为难自己,把自己绕进死胡同,困进去。”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轨迹,绕开这头,绕不开那头。”她抬手指了指浑浊洚水,“就像此次得救之人,即便有幸离开这洪水,有的也不一定能继续活下去。”
郦新桐望着被淹的房屋树木、漂在水面上的陶罐湿絮,沉默了。
“看!有大船!”昱晴川的惊喜大叫打破无声,“好几艘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