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冷而薄的雾气笼罩着伦敦城,似乎是有意模仿史蒂芬凉薄的生活状态。近来,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巫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喜悦、温情与平静如今在他眼中都变得那样陌生。唯有那最悲苦的情感能够穿透他心头叆叇的幻术,比如愤怒、怨恨与沮丧。他与他的英国朋友之间的分歧加深了,疏离加剧了。白毛先生也许是个恶魔,可当他控诉起英格兰人的骄傲与自以为是,史蒂芬很难否认他话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就连丧冀那个可怕的地方有时候都像个宜人的避难所,帮他避开英格兰人的傲慢与歹毒;至少在那里,史蒂芬不必为自己是谁而道歉;在那里,他一向享受着贵客的待遇。
这个冬日,史蒂芬正待在哈里大街沃特·坡爵士家马车房的马厩里。沃特爵士新买了一对品相极佳的灵缇,家里的男仆们可高兴了,每天为了来看狗总要消磨掉好长时间——他们边看边聊,懂与不懂的都要扯几句它们上了猎场会有多棒。史蒂芬知道自己应当制止这种行为,可实际上他才懒得去管。家里的男仆罗伯特今天请他去看狗的时候,史蒂芬非但没有说他,反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跟他一道去了。这会儿,罗伯特跟养马的伙计们在那儿围着狗兴奋,而他觉得自己就像隔了层脏污的厚玻璃板在看一样。
突然,所有人都挺直身子列队走出了马厩。史蒂芬浑身一激灵。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类反常的举动无一例外都是在宣告白毛先生驾到。
他来了,一头银发,一双蓝眸闪闪,一袭绿衣鲜亮,令昏暗窄仄的马厩蓬荜生辉;他大声地说笑个不停——史蒂芬是不是像他一样相见欢,他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他跟那些仆人一样喜欢那对猎犬,还招呼史蒂芬过来一起欣赏。他用自己的语言同它们讲话,狗儿快活地上蹿下跳,对他似乎比对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着迷。
白毛先生道:“我想起1413年有一回我南下访问新登基的南英格兰国王。这位国王英武而谦和。他把我介绍给朝廷上的权贵,向他们讲述了我无数的辉煌成就、我广大的国土疆域、我的侠骨柔肠,等等等等。可惜,这么富有教育意义、催人奋进的宣讲,朝廷上有位贵族不打算专心听,只顾站在那儿跟他的属下窃窃谈笑。受到这般待遇,我当时——你能想象得到的——我当时气坏了,决心教教他们什么叫礼貌!第二天,这帮坏家伙到哈特菲尔德森林附近猎兔子。我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庆幸自己能想到把人都变成兔子,而把兔子都变成人。猎犬先是把它们的主人撕咬个粉碎;后来那些兔子——化作人形之后——终于可以狠狠报复一下那些追着自己骚扰的猎犬了。”说到这儿,白毛先生停下来等史蒂芬夸他这招厉害。可还没等史蒂芬出声,他先大呼起来:“啊,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先生?”史蒂芬问。
“所有的门都震了一震!”
史蒂芬看了看马厩的门。
“不是,不是这些门!”白毛先生道,“我指的是从英格兰通往天下各处的门!有人正试图开启它们。有人找天空谈过,可那人不是我!有人向石头与河流发号施令,可那人不是我!那人是谁?谁?快跟我来!”
白毛先生一把抓起史蒂芬的胳膊,他二人平地飞升一般上了天,就好像突然站到高山或是高塔的顶端。哈里大街的马车房消失了,史蒂芬眼前换上一幕新景——随后便一幕又一幕地变换起来。一会儿是桅杆密如丛林的港口——随后港口就好像从他脚底下飞走,瞬间换上一片冬日里灰色的海洋,海面上的航船迎风满帆前进——接着又出现了一座城市,放眼望去遍是建筑物的尖顶与精美的桥梁。奇怪的是,他并未察觉任何动态;就仿佛他二人原地不动,而整个世界正朝他们飞来。这会儿脚下出现了白雪皑皑的山峰,米米小的人影正艰难地往山顶上爬——接下来是乌峰环绕的一池如镜的湖水——后又变为平原上的一片国土,小镇、河流遍布其上,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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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前方有个东西,起初看上去像是一道黑线,将天幕一分为二。待他们走近,黑线成了平地而起的黑柱,高处不见顶。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来到威尼斯高空一块地方歇脚(他们歇在什么东西上,史蒂芬决心不去猜想)。夕阳西沉,脚下的街道和房屋一片晦暗,天与海却是一片光芒:玫红、乳蓝、玉黄、珍珠白,几种色彩和谐调匀。整座城市就好像飘浮在一片明亮的虚无之上。
大体来看,这座黑柱表面光滑得像块玻璃玉,可就在比屋顶稍高一点的地方,暗影扭转飞旋,自柱体喷薄而出,在空中渐渐飘远。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史蒂芬无法可想。
“是烟吗,先生?这座塔着火了?”史蒂芬问。
白毛先生没有回答。他们走近了些,史蒂芬才看出那并不是烟雾。一大群黑色的东西正从塔里往外飞。是渡鸦。成千上万的渡鸦。它们这是从威尼斯起航,飞往史蒂芬和白毛先生来的方向。
有一群盘旋着朝他们飞来。空气里突然起了骚动,千双翅膀齐振,嗡嗡隆隆,声响巨大。尘土、细砂泛布叆叇,飞入史蒂芬的双目鼻喉。他深深弯下腰去,拱手扣住鼻子,好挡住这股恶臭。
鸟群飞走了,他惊魂未定地问:“这都是些什么啊,先生?”
“那魔法师造出来的生物,”白毛先生道,“他派它们回英格兰,给天空、大地、高山、河流带去指示。他这是在纠集乌衣王过去的盟友。不久它们就会听命于英格兰的魔法师,而不是我!”他大吼一声,吼出了愤怒与绝望,“我已经惩罚过他了,惩罚他的手段我还从来没在我敌人身上用过!可他仍跟我对着干!他怎就不认命呢?他怎就不死心呢?”
“我可从没听说他是个缺乏勇气的人,先生,”史蒂芬道,“毕竟他在半岛留下不少英勇事迹。”
“勇气?你在说什么呀?这根本不是勇气!这是敌意,纯粹的敌意!咱们这一向都大意了,史蒂芬!咱们让英格兰的魔法师乘虚而入,占了便宜。咱们一定要想个办法击败他们!咱们要加倍努力,争取把你推上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