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一会儿门,什么动静都没有。之后不知是什么引得随从低下头去,跟人说起话来——谁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人。而不管什么人,至少阿什福德的随从是没把人家放在眼里的:他皱着眉头,两手扶胯往那儿一站,拿腔拿调地训斥人家——种种姿态都透着极度的不耐烦。
又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特别矮小、特别脏、特别惊恐的打杂小丫头。埃文·阿什福德、齐尔德迈斯和随从陆续进了门,进门的时候,每人都低头扫了她一眼;被这么多个头高大、道貌岸然的人打量一番,可怜那小丫头都吓呆了。
阿什福德没费心让她去通报他的名姓——想说动这打杂的小丫头去办这事情实在不大可能。他直接蹿上楼梯,让齐尔德迈斯跟在身后,进了楼上一间屋子。屋里一片微光,是不知多少蜡烛燃在一片雾气里——这房子里似乎另有一种天气在生发。微光下,他们见到了版画匠米内瓦先生和他的助手福卡尔屈耶先生。
米内瓦先生个头并不高,身材非常瘦小。他蓄着的一头长发,细滑深暗,闪亮柔软,仿佛一绞棕色丝线。每当他俯身看画,发梢便擦过肩膀,挡在他脸上——无时无刻不是如此。他一双眼睛也生得不凡——大而柔顺,瞳孔棕黄,说明了他的法国南方血统。福卡尔屈耶先生的长相同他主人那一表人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福先生一张刮骨脸,双眼深陷,剃个秃瓢,满脑袋青梆梆的发楂。可虽说生得一副死相、近乎枯槁,人家性情可是极为谦恭多礼的。
他二人都是从法国流亡来这里的,可对于斯皮塔佛德的居民来说,难民和流民的区别仅有一线之隔。尽人皆知米、福二位先生是法国来的奸细。他二人平白无故被扣上这顶帽子,因此遭了不少罪:斯皮塔佛德一带成群的小小子、小丫头只要一放假,最开心的事就是埋伏着,等这俩法国人来了冲上去揍人家一顿,并将人家推进脏土里打滚——脏土这玩意儿在斯皮塔佛德产量格外高。平日里,街坊四邻为了缓解情绪,对两位法国人横眉冷对、连嘘带哄,人家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偏不卖给人家。阿什福德一直以来都在帮米内瓦先生,在他和房东之间进行调解,劝房东更客观地看待米先生的人格和处境,并派杰里米·约翰斯喝遍附近的酒馆,跟本地居民搭上话,让他们都知道这两个法国人是英格兰两位魔法师其中一位的门生——“还有,”阿什福德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杰里米,“他们要是回嘴说两位魔法师里索恩更伟大,你就让他们说好了——不过,你得告诉他们:我的脾气更坏;若是朋友受了气,我的反应更大。”米内瓦和福卡尔屈耶二位先生为此念着阿什福德的好,可处境凄苦至此,他们发现白兰地才是良伴,一天到晚,饮用极有规律。
他二人住在位于长老街的这栋房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窗户不分昼夜永远上着板子,将斯皮塔佛德对他们的恶意挡在外边。他们在烛光下生活、工作,早已和时钟断绝了任何关系。见到阿什福德和齐尔德迈斯的时候,他俩以为当时仍是深夜,故而十分惊异。家里用着一个仆人——那矮小的、时时大睁着双眼的小孤女——她根本听不懂他俩说话,对他俩特别害怕;而他俩也不知她姓甚名谁。他俩虽然看起来浑浑噩噩、高高在上,对这小丫头倒也不错,让出了一小间屋给她单住,里面还有张床,铺了羽绒褥子和亚麻床单。于是在她眼里,这阴暗的房子就是真正的天堂。要她干的活儿主要是替他俩跑腿儿买来吃食、白兰地和鸦片。东西买回来以后,他俩就和她分,白兰地和鸦片自己留下,把大部分吃食都留给她。除此以外,她还打水、烧水,供他俩洗澡、修面——这两位对外表都在意得很,可对房子有多脏、有多乱却完全不上心。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小丫头对家务活的了解,跟她掌握的古希伯来语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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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台面上,一幅幅的厚纸、墨迹斑斑的破布无处不在。白镴盘子里扔着年代久远的奶酪皮,锅里则盛着一支支墨水笔和一块块木炭。一捆上了年纪的芹菜跟木炭相依为伴厮混了太久,害得自己晚节不保。版画、素描都直接往木墙围子和又黑又脏的墙纸上一钉,一处空地不留。其中有张阿什福德的肖像尤其妙。
房后有片脏乎乎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苹果树。这树本是乡下生长,无奈伦敦城的灰雾蔓延至此,渐渐吞噬了四周悦目的绿意。曾有不知哪位本房的住客一时起了劳动的兴致,把树上所有的苹果全摘了,码在房子所有的窗户沿儿上。果子放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它们先枯朽,后胀尸,最终坐化成魂。这地方有种非常鲜明具体的气味——墨水、纸张、煤、白兰地、鸦片、烂苹果、蜡烛、咖啡,各种味道混为一体,还要掺进两位日夜囚在狭小空间内干活且无论怎么劝也不肯开窗的男人散发出的独特体香。
事实上,米内瓦和福卡尔屈耶两位先生常常忘记世上还有斯皮塔佛德或者法国这样的地方。他们活在阿什福德书籍插图的小天地里,一投入就是好多天。而这些插图本身又是极为奇异的。
画面上巨大的走廊看上去只像是影子所造,墙壁上黑洞洞的缺口表示另有走廊从此延伸出去,看上去似乎表现的是一座迷宫的内部或是类似的景象。有些画描绘的是宽大的台阶一路伸进幽黑的深渠;有些则描绘的是广袤、黑暗的荒原,一条孤路蜿蜒其间。观者的视角似乎是从高空俯瞰。极目远望,路的尽头有团影子——至多就是擦在淡白路面上的几道子——离得太远,说不好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究竟是不是人都不一定,可无论如何,这么个东西出现在这样一片荒无人烟的地界上,是令人极度不安的。
还有一幅作品,画的像是一座孤桥跨越在一片极为广阔且雾气蒙蒙的虚无之上——这虚无兴许就是苍穹。虽说这座桥同那些走廊、水渠一样是由巨大的石料建造的,桥两端各有些极其窄小的阶梯紧贴着庞大的桥墩子盘旋而下。这些阶梯看上去弱不禁风,比桥本身造得粗糙多了,可它们数量大,穿过云层,蜿蜒至不知何处了。
阿什福德俯身看画,提问、评论、提建议,专注程度不亚于米内瓦本人。阿什福德同两位版画匠对话时用的是法语,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齐尔德迈斯居然字字都懂,甚至用米内瓦的母语冲人家提了一两个问题。可惜,齐尔德迈斯的法语掺了太重的约克郡乡音,米先生没能听懂,还问阿什福德齐尔德迈斯是不是荷兰人。
“当然啦,”阿什福德对齐尔德迈斯道,“他们把画面处理得太罗马式了——太像帕拉第奥和皮拉内西8的作品了,不过他们也是无奈——他们就是被这么教出来的。人怎样被教出来,一辈子都难改,你知道的。作为一名魔法师,我就很难彻底回归自我——至少很难回归到只有自我——我身上有太多索恩的影子了。”
“这就是您在王道上所见的景象?”齐尔德迈斯问。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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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桥下是什么国家?”
阿什福德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看齐尔德迈斯:“我不知道啊,魔法师,您觉得呢?”
齐尔德迈斯耸耸肩膀:“我猜大概是仙境。”
“大概吧。不过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们所谓的仙境很可能是由很多国家组成的。说仙境,就跟说‘别处’一样,所传达的信息都差不多。”
“您说的这些地方离咱们多远?”
“不远。我从科芬园启程,不出一个半小时,已经把所有地方见了个遍。”
“去那里的法术难不难?”
“不,并不特别难。”
“那您能不能给我讲讲?”
“我特别乐意。你得用某种启示类的咒语——我用的是唐卡斯特书上的。另外还需要溶解类的,好把镜子表面软化掉。我读过的书上溶解类的咒语无穷无尽,不过在我看来,没一条有任何效果。于是我只好自己编——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写给你。最后,我们必须将这两种咒语嵌到一个总的寻路咒里面。这点很重要,不然,我可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走出来。”阿什福德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看齐尔德迈斯,“你都听明白了?”
“明白得很,先生。”
“那就好。”说到这儿,阿什福德停顿片刻,接着道,“齐尔德迈斯,这会儿你是不是该离开索恩先生到我门下来了呢?什么仆人不仆人的,咱们不论这些。你就来当我的徒弟和助手。”
齐尔德迈斯笑起来:“哈哈!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可我跟索先生尘缘未尽,至少目前还未尽。而且,我觉得我肯定是个特别坏的学生——坏起来甚至比您还厉害。”
阿什福德微笑着思索片刻。“这话答得妙,”他开口道,“但恐怕还不够妙。我不相信你肯一心一意地站在索恩那边。全英格兰只有一名魔法师!关于魔法只有一家之言!你肯定不会答应的吧?你这人的逆反心理就算保守估计也不会比我弱,干吗不过来跟我一起唱唱反调?”
“可到时候我就只好一切都听您的了,先生,是不是?我不知道您和索恩之间最终会怎样。我拿牌问算过,可牌面信息似乎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未来究竟如何太过复杂,牌说不清楚,我也不知怎样问牌才合适。告诉您我打算怎么办吧,我这就对您立个誓:假如您输了、索先生赢了,那我真就离开他,与您同心同道、尽全力与他对抗,跟他理论,让他心烦意乱——这样的话,英格兰还会有两名魔法师,关于魔法还会有另一方争鸣。不过,假如输的是他、赢的是您,我就依样跟您对着干了。您看这办法够不够妙呢?”
阿什福德微微一笑:“行,够妙的了。回去替我给索先生带个好,希望他听了我告诉你的一切还满意。假如他还打算知道点儿什么,你明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来我家,我会在。”
“谢谢您,先生。您是相当开诚布公的。”
“我为什么不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