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此时面对着的,既有向太后好奇大于敌意的眼光,更有来自于她身后赵佶敌意大于好奇的眼光。
当然,眼下他只需先应对向太后就行。
“臣屡受皇恩,愿肝脑涂地,尽忠报国。太后有嘱,不敢推托!”秦刚恭恭敬敬的回答,这样的态度还是让向太后有点满意的。
“陛下之前短暂地醒来过一会儿,唯一想见的人就是秦卿。只是之后再度昏睡。秦卿自己可知陛下之心意?”向太后问道。
秦刚在外殿时就已听苏轼讲过梁从政被太后问责,现在进了内殿后,看了一圈,的确没有见到这位老内侍的身影,而且此时留在寝宫内殿的内侍们,居然多是生脸,秦刚便在内心打定了主意:密诏一事,至少眼下根本就不是拿出来的好时机。
一则皇帝未崩,密诏生效的前提未到;二则亲眼看着密诏拟就的三个人中,赵煦本人如此昏迷不醒,关键的老内侍梁从政如今明显是被向太后打压,甚至都有可能直接被会被除掉了。所以就算是秦刚此时拿出来,其效果与价值就严重地打折扣了。
“陛下天选之子,所思所虑,非吾等可以猜测的。”秦刚低头回道,说得中规中矩,虽然没能让向太后惊喜,但也让她对秦刚的状态足以放心。
“你便是爹爹给我选的老师吗?”一声稚气十足的问话一下子打破了内殿里的沉寂。
秦刚惊讶地抬头,看着此时走到他眼前的赵茂,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已经会自己走路、自己讲话的皇子。
“回殿下,正是秦刚。”赵茂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被授开府仪同三司兼中书令,又于一年前再次升为越王,按照所封王号的大小来看,已经远远高于此时的端王、简王、申王等诸位皇叔,这样的地位,不要说秦刚须得毕恭毕敬、就算是其他宰执见了,也得礼而敬之。
赵茂听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却更是对秦刚十分地好奇,此时还做了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一个弯腰施礼的举动,并口中说道:“大娘娘讲过,见到老师要有礼貌,那茂儿在这里见过老师了!”
“殿下过礼了!”秦刚此时却偷瞄了一眼向太后,刚才赵茂口中的大娘娘便就是指她,不知她见到如此懂礼早熟的赵茂,内心想法是更担心了呢?还是更后悔了呢?
不过,根据他在进宫一路上的所思所想,以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还是早有定策,此时便顺势转而对向太后说道:“臣日前蒙陛下赐服召见,所谈多是关于越王殿下的开蒙教育一事。原拟于微臣孝满服除之时,便委以重任,为殿下开蒙授学。不知这次召臣入宫,是否与此事有关?”
其实在这个时刻,向太后的心里最是担心这个赵茂,能否会与章惇、苏轼等宰辅重臣扯上联系,而秦刚现在不过一个白身士子,就算是因皇帝病重托付,夺情起复,在她的刻意压制之下,不过赐个皇子老师的官职,最多顺便恢复一下馆职,寄禄官,至于差遣什么的,到时候是能拖就拖,又或者在大宋的那种冗官体系里随便找个位高权少又管不了事的职位就可以打发掉了。
这样的一位皇子老师,对于她内心的计划与安排来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威胁。
而秦刚来到内殿之后的表现,也令稍稍有点紧张的赵佶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的确是担心这小子会不会手里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此时都没说到拿出来,那也就让人足以放心了。
虽然此时他有向太后的支撑,外加在宫里已经一切进展顺利的布局,即使按最坏的打算,也就是眼前躺着的皇兄生前会有密诏相托,不过在眼下的这个格局中,也未必就能翻盘对付他们。只是会成为一个麻烦。不过现在连这个麻烦都已被排除,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皇兄一直挂念着大哥儿的学习,昨天的家宴上还曾提及过此事。以儿臣之见,不若太后便直接下旨夺情,请秦徐之起复为大哥儿开蒙罢!这也算是遂了皇兄的一番心愿!”赵佶十分难得地在一旁开口说了这几句话,却是巧妙地暗示了赵煦方才醒来要求召见秦刚的原因,只是为了托付儿子的教学而已。
“善!秦刚,这茂哥儿的学业诸事,就得交给你啦!”向太后点点头,便让身边的内侍去将外殿的宰执、翰林们都叫进来。
向太后先是向大家讲,眼下皇帝发生这样的意外,皇子赵茂的教育之事便迫在眉睫,所以她刚才也问过了秦刚的意思,今天便要下诏,对其夺情复用,任其为资善堂翊善,辅佐越王赵茂开蒙念书,并言称这是皇帝刚才短暂苏醒时的意思。
如果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就可以让现场的翰林可以酌情草拟诏书了。
资善堂便是皇子念书的地方,秦刚这次被授任的官职是翊善,而不是侍讲,那是因为赵茂目前还不是太子的缘故。
就在大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时,之前一直没捞到机会的曾布却是快步出列,在向太后面前跪下道:“陛下龙体欠安,老臣乞太后权同听政,以定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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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布在此前已经看出向太后在政治上的不成熟,那时没有先来确定听政之权,却是过早地探讨监国人选,那还不是被权相章惇直接给硬顶了回去么?
所以这一次便就是他来亲自出马,先行议定向太后的听政大权。
这件事情一旦确定后,整个大殿里的形势都会为之一新的。
果然,这个关键点被曾布找出来后,章惇、苏轼则在内心开始暗骂这只老狐狸的可恶了。之前他们一直不提这事,主要是要看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种情况是能尽快地醒来,另一种情况就是很快地就此驾崩,这两种情况一旦发生,他们都可以尽力促成将赵茂立储甚至是直接继位。一旦如此地话,刘皇后也就拥有可以听政的资格。尤其是当赵茂继位后,刘皇后也成了皇太后,向太后则晋为太皇太后,大家都是太后,可以比一比手腕子的。
但眼下的情况却不一样,赵煦只是昏迷不醒,赵茂连太子的身份都没明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刘皇后都没有参政的机会,所以他们便是一直在想,如何能躲过对于垂帘听政一事的讨论。
而向太后一旦明确了权同听政的名义,那么如果赵煦从此开始一直未能清醒,她便是事实上的君,任是左相章惇与右相苏轼结成了再牢固的同盟体,那也只是臣子对君上的进谏,力量对比,不言而喻。
微微躬身站在向太后身旁的赵佶,只觉得周身的毛细孔都在舒服地张开。他十分满意曾布的神助攻,走到了这一步,他几乎已经赢定了眼前的一切。
甚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不一定非要去强行争夺监国以及皇储的位置。因为只要皇帝继续躺在那里无所作为,他的对手就是那个才不满五周岁的侄子。在这后宫之中,他还有着童贯帮他提前安置下去的那些人手力量,相信任何一个头脑清楚的宦官以及宫女,在朝不保夕的未成年皇子与羽翼丰满的成年王爷之间,都会做出极其正确的选择。
换句话来讲,只要向太后能听政,五岁的侄子,就算是被立为了皇太子又能怎样?甚至就算是被众臣推上了皇位又能怎样?还要有十年左右的亲政前时间,他能保证活到那一天吗?
章惇与苏轼显然更是十分清楚眼前的被动形势,但是却是无可奈何。
说起来,之前寄希望于秦刚的到来,会有什么样的逆转风向的奇牌也是可笑,秦刚不过一个丁忧官员,他能翻出多大的水花呢?
秦刚自己更是明白,那份密诏,眼下根本就不是拿出它的最好时机,除了生效时间未到以及证明它真实可信的证人不在之外,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端王未能在这之前被成功送出京城,甚至反而借助于外出前辞行的机会,进了皇宫、待在了眼下的现场。
假如秦刚把这份作用不大的密诏拿出,赵茂能不能当上太子不好说,端王则肯定是坚决要赖在皇宫里不出去了!
封建王朝,哪怕只是父子兄弟之间的皇位交接,前任皇帝驾崩之际,继位王爷能不能顺利进入皇宫,往往都会成为关键。
最着名的例子便是:宋太祖驾崩之际,孝章皇后派了内侍王继恩,想召四皇子赵德芳入宫继位。只可惜这个王继恩却因事先已被晋王赵光义收买,先跑去了晋王府,结果先进宫的晋王便声称按照“金匮之盟”成为了宋太宗。
而在真实的历史时空中,宋哲宗突病身亡,向太后则是专门派人前往端王府,连夜将赵佶接入宫中,硬生生地阻止了当时的权相章惇在立君问题上的不同意见。
其实在入宫之前,秦刚就已分析清楚了宫中的基本形势:
一夜慌乱直到凌晨都未鸣钟,这说明天子并无性命之忧。
而宰辅连夜入宫,至天亮后还一直未出来,那说明天子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皇帝意识清醒,大形势就不会差,章惇、苏轼就能控制住朝堂大局;但是一旦皇帝的身体状况堪忧,包括无意识及昏迷,局势就会完全转至向太后与赵佶那一边,而隐藏在朝堂深处的一大堆野心家、投机者以及之前被打压的对手,也就会群涌而出。
进入福宁殿后,端王的赢面就赫然而现在眼前,秦刚清楚,正面对抗没有任何的出路。在这样的严峻现状面前,实际上能够尽可能地保住越王赵茂的实力盘,才是一个给高歌猛进中的端王添堵及增加难度的好办法。
越王赵茂能稳住,一旦就有翻盘再来的可能。
此时的时间已经不早,所有宰辅都是连夜被叫入皇宫,满京城的文武百官估计没有人会睡得安稳,一定都在猜测着皇宫里发生了何等重要的大事。因此,今天的早朝也一定是万众瞩目,至关重要。
所以,已经确定会权同听政的向太后还需要和宰执们具体商量一下如何在早朝上安定群臣之心,以及同时需要在早朝上当众宣布的几件重要事情。
而此时向太后身边的端王、刚刚任命为资善堂翊善的秦刚,以及刘皇后等人则是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便被内侍们分别请出了福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