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崇政殿出来,章惇先是回到了政事堂旁的休息室里,叫属吏给他连送了两碗加了清风散的安神养气汤,待得这两碗汤全部都喝下去之后,才觉得胸口郁积的浊气化开了不少。
其实,秦刚在大殿上的当庭顶撞,他多少还是有点心理预料的,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自从认识以来,似乎就从来没有让他感到顺心过。
如果仅仅只是秦刚的脾气话,他尚可还可以用“好猎犬可不是一两次就能驯得出来的”来安慰说服自己。但是今天在殿上之后陆续发生的一些事情变化,却让他隐隐地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所以,到了大朝会后的崇政殿议事时,他带着心底的警觉与各种猜疑,又去努力地试探了天子两三次,却并没有得到自己能够准确判断的确切结果。
难道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天子只是非常正常的劝解与恩赏秦刚吗?
他闭上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并分析着这位年轻天子的一举一动。这实在不是他过于惊弓之鸟,而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对于他章惇、以及接下来他想去实现的所有功业,都具有着不可替代的关键作用。
他需要天子的绝对信任,他也依赖于天子的绝对信任。
“天下还是信任我的!我只须继续给他做出他想要的功绩即可!谁也无法替代我章惇在这朝中的地位。除非……”
此时章惇却突然有一丝丝的恐慌,在此之前,他可从来没有过会想起说起“除非”这两个字,因为根本就不存在除非,无论是曾布、还是蔡卞,甚至今天关键时候跳出来的蔡京,都不在他的眼里,都不会是这句“除非”的主语。
可是今天,伴随着这个“除非”出来的,却是那位年轻得近乎于稚嫩的脸庞。
“秦刚!”章惇狠狠地一拳击在了桌案上。
是人就会有弱点,但最怕的是将自己的弱点张扬得众人皆知。
小小的秦刚,你的弱点就是太重感情,章惇在殿上直对过秦刚的眼神,他非常欣赏秦刚当场拒绝他荐赏时的果断与坚决,但他更是惋惜这个年轻人对于师生情感的过多倾注,这便是他最明显、最突出的弱点。
“将政事堂批好的贬谪诏令走最快的急脚递,通知胡宗哲,让秦观接诏后即刻启程去郴州,不得耽搁。”章惇想着,这秦刚得了大封赏,依着官家如今的性子,这几天万一给他从哪再讨个欢心,难免不会弄个赦免,而他的算计岂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章相有必要对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大光其火么?”看着匆匆出去办事的吏官,刚走进来的蔡卞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秦观是帮我训练猎犬的兔子,兔子要跑得快,才能训出好猎犬!”章惇阴阴地说道。“至于还有些老鼠、青蛙的,也可以多撒出去一些。”
第二天,正准备出门买菜的李婶刚一出门,就被吓回来了,正遇上刚到前院的秦湛:“秦小爷,可不得了了,门外围了好多的人,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秦湛听了颇觉奇怪,总觉得是在京中,怎么会有如此怪异之事,便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门外之景,确实也把他吓了一跳,麦秸巷虽比不上大街,但也不窄,此时却是涌了大几十人在他家的附近,并不时地指指点点,看着他走出来,里面似乎是有人能认出他的,便远远地高叫着:
“是湛哥吧,秦刚那个伪君子,借用你家父亲之名义,为自己骗取名声,如今面对高官厚禄,终于暴露了他的嘴脸,你不会还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吧?”
听着说话人的口气,还有点像是读书人。不过也是,普通老百姓哪里会关心这种事。
秦湛听了赶紧开口道:“各位你们误解了我十八叔,他可不是背师弃友的人。”
“哎哎哎,看来这秦少游的儿子也不咋地,是不是看着秦刚当了官,你就连自己父亲也不管了吗?”
“就是啊!这也难怪,如今也是‘有钱便是爹’嘛!”
“我们就别管这个不孝子了。倒是京城的士子都在为秦少游报不平,送了副对联给那秦刚。”
这时秦湛才看到大门旁的墙上,不知被谁写了一副对子在那里,当下就有另一人大声朗诵:
“两次辞官,骗来三路尊师名;一朝背师,换得六品紫官服。哈哈哈哈!谁有才,来给它加上个横批啊?”
这对子说不上有多工整,但讽刺之味却是溢于墙面,围观的人却在哄笑着。
“我来加!”秦湛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却一下子将人群中的哄笑声给震住了一下。
原来竟是秦刚走了出来,他手里拿了一支毛笔,直接在墙上两句话的上方飞速写下了四个字:
“关尔屁事”
写到最后一划时,墨近枯干,秦刚写完之后,转身冷冷地对着众人:“各位还有何见教?”
秦刚的年龄虽然还不及秦湛,但是往那里一站,却一种凛然于众的威慑气势,竟然让巷中的几十人一下子都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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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不知是哪个站在最外面巷子口的人喊了声:“衙门里的人来了!”
毕竟,这里现在是当朝新敕封的正六品集贤殿修撰、提举天下学政使的宅子,一大早就被围了这么多人,开封府分管这一片的左厢公事所拖了这么久才派出人来,如不是背后有人撑腰,那这具体管事人的严重失职责任也是不小的。
这时,围在秦刚家门口的这一众人等便开始一哄而散,待得街上的衙役赶过来,门口已经一个闲人也看不见了。
“小的来迟,让这些闲汉们干扰了秦修撰的府邸。”看看领头的衙役头子也不像是个有什么身份的人,秦刚也没有闲功夫与他废话,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后,便转身进了门。
倒是秦湛跟着走时不忘回头讽刺一句:“京城的闲汉都能作得了对子了!”
那个衙役头子也一眼看到了墙上的涂抹字迹,立刻大声道:“小的失职,小的立刻就派人把这里重新粉刷干净。”
回了院中的秦湛急急说道:“这些人不像是自己过来的,显然受人指派!”
秦刚回头看看他笑道:“湛哥有长进,看出来了就好,不要被他们骂了几句就受不了。”
“十八叔为了家父才是忍辱负重,秦湛受这点小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麦秸巷经此一闹,左厢公事所的衙役便在巷口留了两人,估计接下来也不应该会有什么事。但千万别以为章相公的手段就只有这一点。
第三天,赵子裪派了人过来,说两天前开始,有两三家合作的正店过来说,对于近期酒楼里对于秦刚的非议言论很是担心,怕会累及天醇酒的销售,并流露出想暂停天醇酒进货的意思。
秦刚听了,冷笑道:“好拙劣的理由,可以啊!回去告诉赵公子:所有想暂停进货的正店,直接按合约的规定,算他们违约,直接解除合作,以后也别想再卖我们的酒了。”
秦湛对此事有点担心,秦刚却叫他放宽心说:“现在先让他们得意个一段时间。不过上次我们不是刚说好嘛,禠哥这几天已经去大名府筹建新酒坊了,高邮的神居水寨那里的酒坊马上就要停产,正好趁这个机会,这些个没眼力劲的店都踢了,我们手头还能够多囤一批货呢。”
秦刚想了想,又对赵子裪派来的人说:“回头让赵公子放宽心,接下来我们天醇酒的酒坊就会搬到了京城附近,这样一来,之后的运输成本便会降低下去不少。所以啊,等这两三家正店停了之后,就可以放点风声出去,说腾出来的名额征求新店合作,供酒价可以再让半成。”
听了秦刚的说法,这个人也是赵子裪的心腹,平时跑这市场的情况自然是了解不少,立刻笑出声来:“这个消息要是放出去,还有谁再会理会那个扯蛋的理由。半成的价格优惠,这一个月下来,酒楼该多赚多少钱啊?!”
“哈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信你们等着看,要不了多少几天,那几家停了进酒的正店里生意好不起来后,章相公可拿不出银子补贴他们。”
事实正是如此,不管士林清议如何,达官贵人们总是要喝酒的,酒席上缺了一品天醇的身影,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档次降级,中断了进货的几家正店又跑回来央求着赵子裪重新供货。
赵子裪却双手一摊,没办法,签新店了!而且因为你们违约,我和新店签的价格还亏了呢!
于是,章惇的名字便被几家正店老板在背后咒骂了无数遍。
再几日过去后,神居水寨的酒坊师傅们都已经到了大名府,秦刚想着也该到了去处州的林剑传回消息的时间了,但他在家里居然意外地见到了跑上门来的李迒。
“十八叔,我是来送信的。”李迒气喘吁吁地说道。
“哦!迒哥你跑得这么喘作甚?”
“我也是偷空跑出来的,这封信是我阿姊让我带给你的。”李迒掏出一份信,然后补充说明,“我家大人说,清娘她现在已经年龄大了,就不该一天到晚往外跑,所以她现在都是一直被关在家里,很难出得来。”
秦刚接过信时眼前一亮,但是却一把拦住了急着回去的李迒,摸出一些铜钱说:“别累着,这个钱你到门口叫辆车回去吧!”
李迒高兴地接过钱应下,出了大门,想了想便自语道:“其实从这里走回去也不远嘛!这些钱便就是我的了嘛!嘿嘿!”
说完,便甩开了小腿,比来的时候走得更有劲了。
秦刚展开信,看到的还是熟悉的笔迹,读出的却是另一番情愫:
李格非虽然因为李清照的年龄长大,不再允许她随意外出抛头露面。但是他在家里接待一些朋友与同事官员的来访时,却也并不会刻意叫她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