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果然是一心做事的忠臣。忠臣立了功便是功臣,对功臣不赏,那就是朝堂的不公,朝堂有了不公,便就是朕的过失。”赵煦的话一板一眼,显现出与他这年龄并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也更是从中透出了他这些年来与太后斗、与宗室斗、与旧党元老斗、甚至还要与新党权臣相斗的辛苦心路,以及浓浓的倦意。
秦刚知道,赵煦的这些话都只是铺垫,并非重点,他静静地等待着他说出最重要的话。
“秦卿,你会是值得朕信赖的人么?”赵煦终于吐了一句似乎毫无缘由的问话。
秦刚立即从座位上起身,行全礼而拜叩道:“陛下待臣以真心厚爱,臣岂敢不以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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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煦冲着外围挥了挥手,正在外边时刻关注的童贯立刻起身,带了一众侍奉的宦官再一次退出了十步。
“接下来之话语,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所知,你且先对天地起誓。”
中国古人之文化信仰便是以“天地君亲师”排序,而此时君就在眼前,所以赵煦让他对天地起誓,以示对于其承诺的重视。
秦刚不敢有所犹豫,便依其要求郑重起誓。
此后,赵煦方才缓缓地开口:“朕自九岁登基,始由皇祖母听政,百官唯知太后旨,不晓有天子意。元佑诸政,疲累天下,绍圣亲政,如履薄冰,秦卿可能体会?”
秦刚肃然起敬道:“陛下绍圣新政,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仅此一举,乃千古明君所为!”
此话倒也出其本心,并非奉承之语。
“卿有此言,朕甚心慰。”赵煦稍停了一下继续道,“子厚乃先帝之重用之臣,内有论道经邦之实,外有开疆复宇之休,一心助朕以展安国定邦之策,实是居功至伟也!”
秦刚听其对章惇的一片褒奖之辞,却并无随口应承,因为他知道,世人对他人的评价,往往欲扬先抑,欲贬先褒而已,就算是天子,也是不免其俗。
当然,赵煦也有点惊讶于秦刚此时的稳重,不过他也没有多想,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然,因其决断而性狠忍、以其器博而傲人物、为求远志而不择手段。昔日邦直出京,曾有谏言,谓其经年所以开导吾听者,莫非忮忍杀伐之事以其之平日仇怨。故贬人及骨肉死者不得归葬,存者悉为囚徒。又因编类章疏,看详诉理,受祸者一千馀家。朕细思之,莫若如是!尤以迫朕先废孟后,又欲追废宣仁,已决非吾意。”
“子厚独相,难免过之!”秦刚惜字如金的评价道。
“唉!朕亲政之初,元佑旧臣势大,朕又岂会不知‘矫枉必要过正’之理?”赵煦此时真是对秦刚吐露其真实心意了,“只是,如今,朝堂既稳,天下民心甫定,西北之事,又有卿等用心平定,其国是之策,秦卿可有教我?”
秦刚忙道:“天下事,当有宰执论之。子厚独相虽威,然子宣【注:指曾布,其字子宣】枢相可抑,朝堂诸丞可谏。臣不过弱冠之龄,蒙陛下简拔,执掌边关一地,早已诚徨诚恐,又何敢妄议国是?”
赵煦紧紧盯住秦刚双眼,良久,诵念出一段秦刚当初所写的文字:“嗟夫,故兴邦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华夏之少年儿郎。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刚则国刚!少年铿锵则国铿锵!少年胜于四野则国名扬于八荒!卿所写之文,朕时时倒背如流,难不成,卿之华夏熠熠少年,却是将此都忘了么?”
秦刚见赵煦真情流露,当下便也不作掩饰,朗声应道:“陛下乃我华夏之少年天子,臣为陛下之少年臣子,当此鼎革时代,自当不以位卑而不忧国,不以言微而不尽谏,以效陛下之圣恩。”
“好好好!你很不错!”赵煦随口一句赞赏,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了与秦刚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指了指前面的睿思殿说:“先皇在这殿中有一面屏风,上面记下了他平时留意到的杰出臣子的姓名,以备在想有所作为时,手头有人可用。而在朕的心中,也有这样的一面屏风,上面写着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秦卿啊!”
因为提前声明过这次是不为旁人所知的君臣私语,赵煦此时说得真挚而坦诚,令秦刚不由地为之动容。
他本已对这大宋无可救药的党争之势无奈厌倦、情愿对其避而远之,但是此时正热切地看着他的年轻天子,突然让他意识到,如果说还存在着改变这一切的可能的话,眼前无疑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秦刚稍作思考,便起身而言:“陛下既已习得太极,臣今天再教习一对手相练之技。”
说完便示意赵煦也站出来,两人相向面对,间隔约有一尺。秦刚来自现代,对皇帝没有此时士人的那种盲目崇拜之心,此时更是将其当作同龄之友。
“陛下可默记练习太极时的手脚感觉,现将双手抬起。”秦刚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双手与其相搭,开始轻轻地用力,赵煦那头立即开始生硬地发力阻挡。
“陛下,倘若臣之力过强的话……”秦刚边说边催力向前,赵煦的身体明显一晃,他随即收力并道,“陛下力不能拒,必被推倒,如若实战,便会受伤。”
赵煦点了点头,他已经习惯了秦刚这种以眼前事理来叙述大道的方式。
“而太极手戏中之精髓之式乃是‘揽雀尾’,其练习之口诀为四个字。”
“朕记得,乃是:掤捋挤按。”
“注意,臣现在缓缓发力,陛下可依照这‘掤’之感觉,稳稳地接住。”秦刚边说边用力,赵煦也认真地用手臂架接住后用心体会。
“一旦发现臣的力道过大的话,陛下不必强行对抗,而是可以顺着臣的手劲向后向侧牵引,这便就是‘捋’,对,你看,臣刚才这一发力,不就一下子被化解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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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秦刚又引导赵煦以身体紧贴“挤”压自己,又以突发之劲“压”制,继而再又传授了“采、挒、肘、靠”的技法要诀,两人便在花园之中,四手相粘,你来我往,推演了半天。
秦刚自上回京中传给刘惟简太极拳法之后,也因自己亲赴前线,不敢荒废了锻炼,对于太极拳的架式功底已非一般人所比,在这引导推手的过程中,自是有意牵让,让赵煦时时有心得暗合手脚,竟然大呼过瘾。
练罢,秦刚趁热打铁而道:“掤捋挤按,于一切外力,俱可用来化解。任它巨涛万顷力,我犹四两拨千斤。纵如泰山压头顶,沾粘连随身外定。阴阳直采天地气,双手之间定神明。”
此时赵煦抽手而立,静听秦刚的一番总结,便知他所讲的,并非仅仅只是这练习太极推手的诀窍,分明讲的就是如何在朝堂之中,面对各方复杂的外力影响之下,如何于其中保持自己清醒的选择并如何进行应对的思路技巧。
当下在心中反复咀嚼之后,不由地轻声赞叹:“秦卿果有大才,前以药理喻治国,此次又以手戏之法解朕惑,俱是至理明言、精妙无比。”
秦刚后退一步,躬身而道:“陛下能举一反三,融汇贯通而明世间大道,乃难得之圣明天子。”
赵煦摆摆手,算是接下了这个马屁,却是欺身一步上前,紧盯着秦刚的双眼,冷静地问道:“朕有心补天,卿可当擎天之柱?”
秦刚立刻想起了李清臣在河南府与他说过的话,而皇帝此时的问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在问他可否愿做孤臣?可否愿意成为他赵煦在这朝堂之中可以倚仗的第三支力量。更确切地说,是在他既不愿让章惇这样的新党激进派一家独大,又不愿回归旧党一派的保守线路之后,还能有保持自己施政理念的第三个选择。
“臣万死不辞!”秦刚回答得非常坚定。
先前的他,无论是收复神居水寨,还是平定栝苍山匪,包括之后的东渡流求,无非都只是为了他对老师秦观说过的“狡兔三窟”。在公元十一世纪之末,他还没有幼稚地想过凭借一己之力去质疑或改变皇权天下的格局,更没有痴心妄想过自己去取而代之。甚至,对于前前后后的这几个皇帝,他都觉得难以指望借力多少,这也是他一贯以来对官位、对功劳视若芥土的根本原因。
而此时,或许是偶尔的错觉,或许是赵煦的真情流露,竟然让他破开荒地答应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