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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原先章惇与苏轼的私交关系还很不错,兼带与秦观之间的关系尚可。但不曾想到这次他的重新出山,竟然却是私毫不念其旧情,对于苏轼及其门下之众弟子,频下狠手,其报复行径之明显、心境狭隘之极端,令秦观对其感观尤恶。
尤其是在将苏轼贬至惠州之后,先是派出程正辅监察,之后又在朝廷大赦天下时专门强调“元佑诸臣非但不在赦免之列,更是终身不准北徙。”其师兄黄庭坚便径直写诗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此处的时宰便就是直指章惇。
“老师当年收我为弟子时就曾言:名为刚者,过刚易折。并赐我表字为‘徐之’,意为以纯粹、不息以为至刚。其实孔子很早就曾说过‘天下未见刚者’,有人便说:这申枨就算一个啊!而孔子则回答说:申枨不算,他也有好多的欲望,怎么能算得上刚呢?圣人这是在通过这件事教导我们,真正能够做到刚正不阿的人,唯有要先将自己的内心做到无欲无求。”
“可徐之你说的这‘无欲无求’又岂是常人可做到呢?”
“无妨,我们只需要对于世上大多数人所期望的那些东西无欲求即可就行。比如说如今朝堂中的那些权贵们所追求的权力、金钱、地位。只要我做好随时挂印离去的姿态,老师你看好了,短时间他们起不了任何想动我的念头!”
秦观若有所思,起身则提笔挥毫,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大字。
秦刚走过去,细细观摩,不由地赞道:“世人皆道苏公之书笔力雄健、形态丰腴酣畅。今观老师此四字,遒劲奔放,气度不凡,不弱于苏公之笔力。”
秦观放下笔后,叹道:“昔日吾自起笔始,就在想,这一点是否能赶上东坡公的锋头,那一划是否可以超过鲁直兄几分。其实也就是如徐之你所说的:心中有了太多的欲求,这些欲求便成了影响意韵形成的杂念,最终导致下笔之后的笔划之间多有游移。今天听了徐之此言,心性甚明,下笔前淡然,落墨时专意,这才悟得书法中道也!”
秦刚笑曰:“老师浸淫儒学甚久,如今研佛也深,这超然的心境气度,可不是由我一句无心之语便可带出的。”
秦观却道:“说到研佛,我见这处州各处的佛寺僧庙,却不因土地贫瘠而缺少香火,更不乏是各种的烧香祈愿之人。只是这世间寺庙千千万万,佛前求愿之人,以何止万万千千,点滴众事皆悉数求于佛座之前,一句阿弥陀佛,就想诸业皆消。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还是要说到这些寺僧贪图香油钱,总是以‘我佛慈悲,有求必应’来诓之。如果一定要深究此话错在哪里,其实以徒儿之浅见,其与佛经正确教义之根本,就是只差一字,但却谬之大矣!”秦刚说着,也拿起桌上的毛笔,换过一张纸,在上面仿着秦观所写字的大小,也是写下了另外四字。
秦观站在一旁看得真切,正是“有求必苦”这四字。
“有求必苦,有求必苦……”秦观却是将此四字在嘴里念了几遍,又拿过自己所写的另四字连在了一起,似有所悟,“无欲则刚。妙极啊!”。
“徒儿受老师影响,也曾读些佛经,曾见佛陀所言:‘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心里甚是认同,向佛之心,并非避世之意。这世间之苦,非自外界,而皆由内心所求而起。若求之大矣,如开疆大汉拓土万里的昔日冠军侯,虽风沙万苦却食之如饴,苦中亦有其乐。若求之不宜,便似那善词之李后主,国破人被囚,虽锦衣玉食,却内心困苦一生。”
秦刚说的这一番话是有其深厚有意的。虽然由于他的介入,朝华继续留在了秦观的身边,处州这里的衣食用度皆不用发愁。之前曾有袁毂的照应,之后又因跑了张康国,留下的李尧更不会为难他,但秦观依旧未能摆脱落职的处境。在此背景下,秦刚十分担心,老师的研佛,会不会带来一些潜移默化的消极意念。
比如对佛经中这句“有求皆苦”的琢磨,有多少人都只是从中听出了“世间之事,穷苦人生,四大皆空,无求乃乐”的浅层之意,于是便消极地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来企图化解内心的苦闷。
所以,秦刚则以所提的大汉将军霍去病的例子,从另一个层面深入分析出了“有求必苦”的深刻含义,其明知西域拓疆之苦,征战四方之苦,求胜败敌之苦,却无怨无悔,仗剑披甲,一马绝尘而去,留下千古不绝之战歌,何其苦也,又何其壮也!
有求必苦,这不是对于至真至圣之理的屈服,而是对于万物之道的淡然认同:我知道我所追求的事物很苦,但我坚定地坚持这样的追求!
古往今来的所有圣贤之人,无不如此!
秦观显然是很容易想明白这一点的,他细细地看着这两幅字,忍不住笑曰:“有求必苦,无欲则刚!恰成一副工整的对联,徐之你的字尚欠火候,但是为师的悟道却不及你深刻。这副对联,非常地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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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秦观如此之说,秦刚便知他已领会到其中的深意了,当下放了一大半的心,趁兴而道:“老师既说这是对联,其上联点出佛经本义,而下联言明儒家真言。老师何不以道家思想再添一横批呢?”
“唔!”秦观负手略一思索,便道,“横批就为‘归一’二字如何?”
“妙极妙极!”
宋代文人对于佛儒道三教合一的追求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基本倾向于从佛道两家经义之中寻找更多的思想精华,来配合儒家伦理的实践规范。
秦刚的这番努力,便是从佛经里寻出的解释,来劝导秦观继续保持对于理想与未来的坚持。
“哦对了,文叔今日寄来了书信。他在广信军完成的《洛阳名园记》被官家无意间读到了,于是便想起了他的文笔与才华,立即就要把他调回京里。纵使章相公几番阻挠,还是坚持下诏擢其为校书郎、着作佐郎,回秘书省做事,眼下已经回京了。”秦观突然想起此事,言语间颇有为李格非回京之事的高兴之意。
“是吗?”秦刚闻此消息也是一喜,那则说明李清照这小丫头也会就此告别她所抱怨的广信苦地,回到她心心念念的京城了。当然了,他也突然想起,这个小丫头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写信了。
不过,当秦观离开他这里后不久,秦婉倒是进来给秦刚送来了李清照寄来的一封信。秦刚急急拆开:
十八叔如晤,待你见信之日,京城东岳庙外的古玩摊摊主都会知道,我易安居士回来啦……
熟悉的笔迹、一如继往的语气,读得秦刚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秦婉在屋内站了一会,却发现秦刚根本就没再注意到她,便收拾了一下方才秦观过来用过的茶盏,抬眼见其仍然全神贯注地读着信件,只能暗笑了一下,端着茶盏退出了房外,又轻轻地掩上房门。
守在门外的黄小个,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到秦婉出来便问:“怎么样?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不许耍赖,我可要去窗口去看的!”
秦婉无奈地说道:“别看了,算你说准了!大爷一拿到信就像丢了魂似的。我输你的钱,待会儿就取给你。”
黄小个嘿嘿笑道:“快去取、快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