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金銮殿。
殿内富丽堂皇,乌木雕出的梁柱上镂有空格,细如发丝的金线穿梭而过,将一朵朵柔嫩的银丝贯顶缠绕其上,如绒如雪,温香四溢。
间或有一片花瓣落下,飘飘兮坠向殿内高位,被麒麟座上的男子抬手接住。
他垂眼细看后,不由慢慢摩挲,似是想起什么,眼角笑纹隐隐浮现,因其面容俊秀,天生笑唇,这笑纹便不显老态,倒自周身儒雅中流露出一分多情。
这便是太吾国的人皇,申屠陆。
他抬手将花瓣放入一旁的小盂中,又微笑着看向殿内,似乎一点也未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
殿中设有一张三丈长的金玉桌,桌上砌有整面的白玉牡丹,栩栩如生,似有幽香,盘盘珍馐错落其上,瓷面粉红,像是点缀其中待放的苞蕾。
长桌两侧各列十人,俱都肃容以对,无人欣赏这玉上新蕾。
左侧正是太吾国的十位重臣,或肥头大耳、或清矍寡言,大多年迈,身着暗红官袍,面无喜色。
但首位那老者却是例外,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件祥云道袍,臂挎拂尘,发挽高髻,须发皆白,出尘离世。
金玉桌右侧同样坐有十人,却都容貌上佳,形容鲜妍,发色眸光也不全是曜黑,各有异色,红绿黄一应俱全,是妖族人特有的风姿,叫老人家看了眼花。
反观那个坐在首位的青年,着一身玄衣,脑后乌发高悬,半块银面遮覆口鼻,只露出一双略微下垂的眼,气质寡淡,比其他花花绿绿的看着顺眼得多。
人皇见众人仍旧不语,适时开口道:“荀使臣,结盟一事商议许久,契书上的条件,寡人并无异议,随时能签下盟心契,但若诸位还想斟酌考量,仍可在驿馆久住。”
那覆着银面之人正是妖族使臣荀飞飞,他起身作揖,声音清而醇厚。
“陛下,诸多条款已经商议一月有余,自然再无异议,只除了其中联姻一条。妖界向来没有此等习俗,况且既签契书,我等必不会失约,是否姻亲也并不影响两界和睦。”
人皇挑眉:“不若请妖尊亲临洛阳,寡人与他亲自商谈一番?”
荀飞飞拱手:“路途遥远,妖界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见谅,联姻一事,我等会再秉明尊主……”
“同为君主,寡人自然理解。”人皇微微叹气,面露遗憾,“只是两界难得重修旧好,亲上加亲岂不更美?明月公主是我人族明珠,太吾至宝,人族结盟诚心昭昭。使臣不若此刻再秉明一番?”
荀飞飞从善如流:“那我等便去偏殿询问,失礼了。”
人皇抬手:“请。”
随着妖族人离开,殿内便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冷哼,人皇垂眸看去,却也并未生气,反而笑眯眯地问道:“顾宰执,为何叹气?”
顾承明从座下起身,即便头发已霜白大片,但仍旧目带精光,精神矍铄。
“陛下!明月公主心善柔弱,又不通术法,去往妖界必定备受欺凌,老臣再次斗胆进谏,请陛下三思,撤回和亲一事!”
说到此处,他竟直直跪下顿首,略散的发丝垂落在地。
人皇立即起身,快步下台虚扶起他,苦笑道:“宰执,你也是博古通今的大人物,岂不知何为和亲,为何和亲?两界对峙已久,该向前了,若能永结秦晋之好,天下无乱,岂非功德一件?”
“陛下,这不是普通联姻,她要去的是妖界啊!”顾承明抬起头,压住人皇的手,眼含泪光。
“妖族人人通灵脉,个个会术法,哪怕一个贩夫走卒都能将她如蚂蚁般碾死,更何况是那恶名昭彰的妖尊?!妖界不愿联姻,您又这般强求,明月焉有命回?!”
人皇回首看向那须发皆白的道人,开口道:“丁爱卿是我人族参星域首座,乾道魁首,不若你来说说,那妖尊如何,也好让大家安心。”
丁仪起身,看向顾承明,眼中一派祥和,声音也不急不缓:“宰执大人,妖尊绝非滥杀之人,明月不会出事,诸位也尽可宽心。”
人皇闻言直起身,轻抚着顾承明的肩,到底没将他扶起。
“明月花容月貌,性情温雅,谁人不喜?说不准还成就一段良缘。”
顾承明怔怔看着他,仍要开口,人皇却执起他的手,向来带笑的脸上泛起愁容。
“岳丈,牲畜尚有舐犊之情,你此刻是何滋味,我焉能不懂。可世上岂有事事两全的道理?明月是你亲孙女,故而你为她求情,可天下百姓呢?顾卿,你有私心,寡人亦有,但寡人愿为天下人一试,即便是要送出寡人的亲女儿!”
余下大臣一时哄然,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顾承明脱力般坐到地上,花甲之年的老人颓然一笑,脸上早已皱起的皮却再未扯动半分。
“好一个为天下人而试……”
他慢慢站起身,理了理官袍,向他郑重一揖:“臣年近古稀,于朝事无力,三日后自会修书一封,请求陛下准许老臣致仕!”
人皇看他半晌,随即长叹:“老泰山有享天年之意,寡人自然准的。”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老者脱下官帽抱在怀中,他仰头看着檐下烛火,惨然一笑,慢慢向外走去。
“老骥伏枥终不至,夜灯幽幽独坐明。我问苍天何处勘,山水田野是庙宇——归渡、归渡,鸣鸟不飞,兔死山路……”
满室寂静。
*
荀飞飞等人早已进入偏殿等待,只是水镜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尊主还未醒,众人便都耐心等着,权作休憩。
出使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因为联姻一事纠缠月余,人界不好待,人族不好处,众人早有回意,但看着长身立在门边的银面青年,谁也不敢催促。
他们此番不过是来凑数的,契书上的内容只有荀飞飞知晓,他才是此次的话事人。
笃笃声响,殿外忽而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一月前还同他们据理力争的老宰执,突然被抽了精气神般,孤身抱着翅帽走在廊下,步履维艰,身形萧索。
荀飞飞默然观望片刻,还是上前问道:“金銮殿高立难行,要送你吗?不走楼梯,直接飞下去。”
“多谢荀使臣,不必了。”顾承明双目暗淡,摆摆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夫虚活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妖尊,斗胆想问使臣,若明月嫁过去,是否有性命之忧?”
他问得直白,好在妖族人也不爱拐弯抹角,荀飞飞回他:“尊主还未答应联姻……”
“不瞒荀使臣,明月是我孙女。我女儿早年入宫,生了明月没多久后便离世而去,我、我实在不忍……”
他眉心紧皱,脊背微弯,眼中一片赤诚担忧,不像叱咤多年的大宰执,倒像个走投无路的老者。
荀飞飞微顿,无波无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尊主并非滥杀之人,只要不烦扰于他,便性命无忧……到了妖界,我会适时提点几句。”
顾承明倏而睁眼看他,眼中泪光明灭:“当真?我便是知道,使臣面冷心热。明月她乖巧懂事,有您提点,必定不会莽撞行事!老朽、老朽……”
语罢,顾承明撩开衣摆就要行礼,荀飞飞立即拦住他:“不必如此,只是言语提点几句,若她不听,我也不会多加勉强。”
“使臣有这份心,便已足够,那就多谢了!”他拜了两拜,又呢喃着慢慢下楼,脊背越发佝偻,“时局世事,已不是我一凡人能够左右,可怜我儿,可叹我儿……”
荀飞飞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默然。
“那是谁?”
滴答一声,水镜中传来一道略显慵懒的声线,荀飞飞立即回身作揖,并未抬头。
“尊主,方才那位是人界的宰执,顾承明。”
“本尊还以为,人族宰执早成了丁仪。”
话音落,水镜上波纹微荡,一面黑玉屏风铺展而开,寒光沁人。
屏风之上又用白玉琢出一只立于梧桐树顶的白孔雀,头颅高仰,脖颈修长,尾羽鎏金掐丝,垂至树底,又有艳色红痕缀于羽上,形如复眼,栩栩如生。
“如何了?”
镜中之人位于高座之上,白金长袍迆地,及腰的雪发随意散开,腕上莲形金环碰至扶手,当啷作响。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就像敲在了众人的脑袋上。
荀飞飞回道:“人皇仍旧执意要联姻。”
“真是心弯肠曲,贼子多思。”这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却带着一些天然的凉意。
荀飞飞眉头微蹙:“人皇这样着急,必有所图,可还要斡旋……”
“不必了,联姻之事无关紧要,况且时日将近,本尊没有闲心再同他闲扯。”
镜中之人微微后靠,顺势搭起二郎腿,袍角随之滑落,隐隐露出其下一片裸玉之色,皓如凝脂,从踝至上,肌肉无不纤长漂亮。
“区区一个太吾国的明月,能翻起什么风浪,等人到了,随意找个偏殿放下便是,以后要走要留随她。”
有人开口:“可若是她也心含野望……”
镜中之人转眸看他,下颌微扬:“世上诸多事,能者居之,有野心者,本尊向来欣赏。倘若她能成事,那便是她有本事,是诸位无能,是本尊技不如人,又何必烦忧。”
众人拜首:“是。”
荀飞飞闻言,不禁想到顾承明,心下微松,若这位公主真如他所说,能做到心中有数,想来是性命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