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雄鸡刚叫时,医官院就热闹起来。
常进天不亮穿衣起了床,早早地去厨房熬了大锅草药水,都是些扶正祛邪的桃叶、大风根一类,熬煮得泛出苦香时,才叫宿院里起床的医官们自己端着银盆来盛——祭典当日清晨,以草汤浴手一向是习俗。
陆曈去取药汤时,替林丹青也打了一盆。
待回了屋,才把装药汤的铜盆放到桌上,屏风后便转出个人来。
林丹青一身淡蓝袍裙,长发以同色发带高束,腰间一根黝黑腰带勒得很紧,袍角散下来,行走间露出黑靴,医官袍儒雅内秀,被她一穿倒如丹青写意风流。
她伸手,在陆曈面前转了个圈儿,问:“怎么样?”
天章台祭典隆重热闹,将要忙碌整整一日,白日长乐池边红舟争标,陛下登楼观水戏,赐宴群臣,祭典过后,夜里还有傩仪。医官院中除入内御医,大部分医官、尤其是新进医官难得瞻仰圣颜,早早就开始激动起来。
水棚隔着水殿长席有些距离,众人听不大清他二人说得是什么,但能瞧见他二人动作。
刚走到门口,就见常进带着一群医官在外等着,见了陆曈二人,常进催促道:“就等你俩了,快些上车吧。”
一腔自尊心如被冷水兜头浇下,面上从容也勉强三分。倒是身侧戚玉台不知她此刻沮丧,与旁人说话,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常进清点过一行人名目后,就带着众人往里走。
太子元贞未在其列。
不过……
又有两艘飞鱼船,上头以金漆描出彩画,细致精巧,船上一群穿戏装的仪士,手中挥舞锣鼓一类乐器。
四周落座的群臣越来越多,长乐池上的红舟上也渐渐有仪卫开始走动。不知过了多久,热热闹闹里,有仪官高声致语,圣上驾到——
正想着,胳膊被轻轻捅了一下。
挂着标竿的红舟渐渐回至水棚前,从水棚中走出个穿红衣的乐官,手持一只金盘,恭敬行至裴云暎身前,矮声笑道:“此乃簪花,请裴大人挑选。”
陆曈:“很漂亮。”
这些野花看上去极不起眼,一眼看过去很容易被忽略。又因风吹雨打,或是仪官刻意剪除,一些花枝被剪掉,碎落花朵落在地上,如层细碎的雪。
水棚挨着岸边,其上有长棚,其下却是茸茸草地。乐官的身后,一片烟绿中,有未被剪除干净的灌木,木丛中点缀了纯白淡色小花,顺着风苦苦摇曳。
倏尔人群又是一阵惊呼,众人抬头望去,就见那两位红衣军士已有些不敌,裴云暎一枪过去,二人躲闪不及,“噗通”“噗通”两声接连落水,而那旗杆下的年轻人见状一笑,长枪轻松一挑,挂在旗杆最上方的金箭应声而落,连同一旁一把小巧金弓一同落入他怀中。
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闻言,眸色一动,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尧儿何必心急,两军交战,未到最后胜负尚未可知,早早落定有什么意思。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艳朵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公子醉归灯下间,美人朝插镜中看……她特意穿了这条绣着华丽牡丹的长裙,只因唯有这样端庄浓艳之色,方能衬得起自己。
长乐池中,台下红舟争相竞驰中,渐有两只红舟渐渐超过一众红舟超然领先,二船互相胶着,眼见着离标船越来越近,其中一船上领头军士豁然起身,朝着标船旗杆上的金箭飞身掠去。
另一船上领头军士见状,不甘示弱,亦是飞身而起,落于标船之上,一把抓住前人大腿,将他从旗杆上生扯下来。
御药院与医官院向来微妙,两厢一照面,招呼打得分外客气。接着大家又各自装作无事发生,撇过头自顾自的说话,不再客套。
“野花艳目,不必牡丹。”
陆曈也跟着跪拜,抬眸时,远远瞧见了被围在大殿高处的梁明帝。
水殿长席上,戚华楹端坐在戚玉台身侧,衣裙上大朵大朵牡丹繁丽耀眼,将她衬得也如这席上最亮眼的一点姝色,惹得远处男宾偷偷地往这头看来。
俄顷,被裴云暎长枪挑落的两位军士游到红舟前,湿漉漉地爬上船,皆是有些赧然。被寄予厚望争标的军士居然被指挥使三两招就丢进了水里,实在丢人。
“大人?”
陆曈回过头,林丹青朝远处长席努努嘴:“你看。”
他根本不曾注意到她。
梁明帝看起来很年轻。
“这朵怎么样?”他笑着问乐官。
从他进入水棚后就冷眼瞧着的陆曈目光微微一动。
“好!好!”
裴云暎已摘下官帽,取了只墨绣抹额覆在额上。他动作极快,满池红舟于他脚下若平地,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那年轻人已至“争标”舟船之上。
太后笑道:“今年是比往年热闹些。”
常进激动的嗓子都变了调,林丹青也拍着桌子喝彩,长乐池岸上岸下,一片锣鼓喧天。
光看划船有什么意思,就是要看乐子嘛,打起来的好,打起来!
船上两位军士身手不分上下,一人刚要去拔箭,另一人便紧随其上,红舟摇摇晃晃,水花被这晃动激得翻飞,舟上两边军士或摇旗呐喊,另有其他船只进前阻拦,岸上众人呼号喝彩,红舟上的金箭自岿然不动。
皇后抚着指尖护甲,也跟着笑起来,道:“母后说的是。本宫还记得当年三月三点兵,折柳环插毬场,军士驰马射之,裴殿帅可是箭箭中毬,风头无两。”
即便有面纱遮面,即便因戚清的关系,她的这处席间四周并无外人,只有戚玉台陪着,她仍觉得不适,不愿与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同处一地,那些倾慕的眼神并不会令她得意,只让人徒增厌烦。
陆曈凝眸看去。
裴云暎漠然站着,并不曾看过来。
“好!漂亮!太精彩了!”
戚华楹挨着水棚近些,因此,也瞧见了裴云暎面前金盘上,盛着的那朵牡丹。
陆曈正坐在水殿长席间,面无表情地听着身侧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惊呼,身侧常进更是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不由皱了皱眉,抬头望去,陡然怔住。
水殿席中的戚华楹也瞪大眼睛。
女子抬眸,高楼之上的人却自始至终未曾往这头看上一眼。
周围又是一阵拍掌叫好声。
确实全情投入。
林丹青反塞给她一个:“陆妹妹,你也吃点,祭典要忙整整一日,席上人多,有时为做样子,反吃得不尽心。你第一次参加祭典不知道,我从前和我爹来过一次,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军士笑说:“大人不妨挑选这朵牡丹?富贵雍容,奇艳倾城,是这盘簪花里最漂亮的了!”
梁朝祝寿、喜宴以及祭祀筵席上,常赐御花簪于罗帛帽上或胸前。今日这些御花是宫中赐下给水戏诸军士以示荣赏。
“你要当心点。”
围观的众人看得更激动了。
林丹青坐直身子感叹:“情字害人。”
戚华楹也来了。
裴云暎看了许久,忽而越过乐官,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朵落下的白色小花。
林丹青看得激动,恨不得挽起袖子自己亲身上阵,尖叫声震得陆曈也有些受不了。再看一边的常进,亦是激动,举着酒盏连声高呼称好,再不见平日斯文古板模样。
隔壁坐的是御药院的人。
周围的欢呼声陡然激动起来。
她今日特意盛装打扮,挑选的裙子华丽又端庄典雅,入席落座时,精心算好每一寸,好叫坐下来时,楼上那人恰好可以瞧见她侧影最美的一面。
那些青衣船手用力划桨,拖着载着红衣军士的红舟往前。水池上锣鼓齐鸣,数艘红舟一齐往前,如数箭一齐奔向目的地。红舟们互相交错前半,犹如两军交战。
气氛陡然热烈。
四十出头,一袭明黄绣彩云金龙纹长袍,头戴黄金冕冠,冕冠垂下的珠子遮住帝王神情,却依旧不减帝王气势,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使得整个人瞧上去有几分阴郁。
“如此,裴爱卿也下场,教教那些军士,究竟什么是‘争标’吧。”
如今年岁越长,人是越发俊美,性子却更沉稳一点,倒让人有些怀念从前。
长乐池红舟竞驰激烈,从楼上全然看下去,情势越发鲜明。
其实按理说,陆曈先前被停职,纵然崔岷出事,但她先前的事处理得也是模模糊糊。只是如今她给戚玉台行诊,医官院又暂且由常进做主,常进想了一想,总归这祭典也只是闲耍,询问过纪珣后,便又将陆曈的名字给添上去了。
“砰——”
他笑着抬眸,目光若有若无掠过水殿席上众人,最后重新落在指尖那朵槿花之上。
他锦衣官帽,身姿笔挺英朗,人又生得丰神俊美,看似谦逊守礼,不动声色间,却将陛下身侧的几位皇子都给比了下去。
他便拱手:“是。”
裴云暎退后一步,笑说:“今日不该我争标,只是陛下兴之所至,簪花还是留给红舟军士为好。”
相邻医官笑说:“林医官又吓唬陆医官,宫里还能亏你点吃食?”
梁明帝抬手令众人免礼,落座高台。在他左右身侧依次是太后、皇后,再往后是三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以及几位公主。
乐官顾不得他未从金盘挑簪花的意外之举,只茫然提醒:“大人,这是朵槿花……”
如今朝中分两派,太子与三皇子各有一批拥趸者,关系实在算不得亲厚。
金毬落彩,一击正中。
戚华楹眼里暗暗划过一丝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