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其他一些职责也占据了她的学习时间。随着HPI自己的小马团队的能力愈发精进,他们越来越不需要她了,但他们还是会呼叫她来完成最艰难的任务。地下世界的人类繁衍数代,又从那里退休来到地表,但正如克拉克所言,即便他最终寿终正寝,他的继任者还是遵守着他当年许下的承诺。
当然了,他们之间的协议在许多年后也有所变化。大约一个世纪后,HPI已经没什么物资不能靠他们隐居在地表的成员搞到了,因此贸易开始逐步萎缩,而他们也逐渐中断了与地表大多数聚居点的联系,最后只以一个人道主义组织的身份活动。他们在大陆间穿梭的飞机和火车越来越少,即使他们需要出任务,他们派遣的通常也是丰饶之城里的小马,而不是让人类穿着笨拙的防护服外出活动。
小主,
除了不时换换发型,亚历克斯没长高一寸,而她的朋友们……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无论艾奎斯陲亚的种族与人类相比有多么长寿,他们都不是永生,无论她多么想忽视眼前的事实,他们的变化还是清晰可见:他们的体型不再长大、骨架开始佝偻、皮毛逐渐灰暗、行动愈发迟缓、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健康——总而言之,他们开始逐渐衰老。最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艾德率先离世,比她在亚历山大的其他朋友都早上许多。纪元一百年左右,这只雄驹卷入了一场卡律布狄斯的怪物与临海一处聚居点间发生的武装冲突,HPI的武装直升机赶来调查时,他们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消息传来,阴天几近休克,在她的房间里卧床不起了一个多星期,亚历克斯不得不在她休养期间代为管理这栋房子里的大小事务。艾德的尸体随后运回了亚历山大,埋葬在这座小城的公墓中,而她最终也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又过了一个多世纪,在一场艰巨的手术后,奥利弗与世长辞。亚历克斯当时并不在场,但在场的护士对她发誓说她那天看到了一位身披绿袍、面色阴沉的人类,与那只雄驹争吵了几个小时。手术一结束,他们就一同离开,原处只留下了他毫无生机的躯体。他那时已经有了另一位妻子、有了另一个家庭,更不用说他在育种计划中还留有几十个后代,因此亚历克斯并没有主持葬礼,但她还是坐在前排,目睹他的棺椁埋入地下。她在空空荡荡的墓前守了一夜,回忆他们相处的一段段时光,直到天色重新亮起,神父才搀扶她回到家中。
莫里亚第三个与她离别,过程平平无奇。去世那天,她去了人类博物馆发表演讲。亚历克斯当时同样不在场,但她后来听说她与一只年轻小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争辩人类的各种发明究竟有没有价值。在最后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后,莫里亚突发心脏病。她的死亡如此突然,在场的听众甚至都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确实赢得了辩论,但她再没有走下讲台。
拜他研究的魔法所赐,乔瑟夫相当长寿。经历了风风雨雨,那所大学的名字都几番更替,他在那所大学的实验室却始终没有变过。钻研魔法超过一个半世纪后,他的外表也开始像亚历克斯一样不再变老,没错,他那时是已经很年迈了,鬃毛全部花白,四肢也有点颤颤巍巍,但也仅仅如此。失去妻子后,他从早到晚沉浸在工作中,离开实验室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但尽管他禁止访客入内,亚历克斯和阴天还是每隔几周就设法闯进实验室,给他带去食物和来自外界的消息。
最后,带走他的不是时间,而是他创造的一个法术。现场什么都没留下,“大学理事会”用了一个多星期才投票最终做出结论,认为是他自己的魔法害死了自己。亚历克斯同样在他的衣冠冢前守了一夜,但在两百多年后,这座城市的墓地已经大幅扩建,她稍费口舌才说服守墓的小马不要来打扰她。
她埋葬的下一只小马,是她的独子,这比她自己的死亡更让她受到重创。亚历克斯死过无数次,每次她都能完完整整、精神饱满地苏醒过来,但科迪的离别几乎真正杀死了她,让她有几周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最后,是阴天以亲身经历将已经半截入土的她及时救了回来:没错,她满堂的亲友几乎都是她的孙辈和堂孙辈,甚至是关系更远的远亲,她的儿女或是早已辞别人世,或是不在身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失去了家庭。孤日最终释怀,与她唯一的孩子——算章——道别。
拜作为丰饶之城市民所享有的尖端医疗服务所赐,艾米比科迪多活了一段时间。她终生任HPI的官方史学家一职,在这个职位上为丰饶和渡鸦两座城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非常热爱她的这份工作,但孤日从亲身经历中了解到她更热爱在锦标赛中一争高下。每次亚历克斯去她那里串门,她好像就又有一个奖杯想向她炫耀。在遗嘱中,她把她的奖杯和日记全部赠与亚历克斯,而她把这些物件都整理好,永远摆放在她那个次元鞍包中的一个书架上。
在所有奠基者中,只有阴天还继续陪伴着她,但她也没坚持多久。这只天马先是无法飞行,进而丧失了绝大部分视力,最终彻底卧床不起。尽管如此,她却似乎并不痛苦,至少连始终伴她左右的孤日都没察觉到:她有无数爱着她的亲友,无论何时都有小马陪伴着她,无论何时都有小马与她聊天,因此无论何时她都不会感到孤独。到这时,亚历山大几乎有半数居民都在某种程度上和她有亲缘关系,或者至少有个好友是她的家族成员,因而访客蜂拥而至,为此,亚历克斯不得不尽力安排日程,确保每只小马都能有机会与她陪伴。总而言之,如果说魔法是乔瑟夫长寿的秘密,那么爱就是这只小马最好的不老药。
但到了最后,阴天的健康状态还是开始恶化。孤日辞掉了她的工作,推掉了HPI的电话,从此再也没离开过这栋房子。她为她准备每一顿饭菜,给她清理身体、打扫房间,只靠快递把橱柜堆得满满当当。后来,阴天开始不时谢绝访客,只有孤日始终在她身边,但即便如此,随着阴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们之间的交流也因此愈发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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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所有访客都前来表达了他们对阴天最后的敬意。尽管登门时他们大多只能看见阴天在沉睡,他们还是送上了堆积成山的鲜花和祝愿卡片,用她爱着的小马的笑脸装点她房间的每一面墙。
一个隆冬的傍晚,孤日捧着一大杯茶走进卧室,发现阴天今晚的精神状态比她这一年都好。她开始能用目光毫无困难地跟随亚历克斯,也能用蹄子稳稳端起茶杯品茶了。
“你今晚看着真不错,”她在床边的旧皮椅上坐下,说道。真可惜她没给自己也沏一杯茶。“你刚刚这一觉肯定睡得很好。”
“是啊。”阴天声音缥缈,仿佛正在遥望远方。“睡得是挺安稳。”她默默凝望窗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孤日。两个多世纪后,她的声音也变得像一名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孤独终日,我们得谈谈。时间不多了。”
孤日想反驳她的后半句话,但她不敢开口。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比欺骗她最好的朋友要好,于是她点点头,静等阴天继续说下去。
“我想听你实话实说,”她说,“告诉我:我的大女儿、我那最固执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她搬去的那个秘密地点干得如何?她有孩子吗?”
无论阴天现在看起来有多么清醒,二十多年前她的记忆力就已经开始衰退了,更何况她儿女众多,记不清他们的具体情况也在情理之中。“直到她去世那天,她的工作都相当出色,阴天。不过她没有孩子:那座城市里的每只小马都得承诺不生育后代。”其实,丰饶之城是给它的每位市民都进行绝育,而有过孩子的小马也不允许到那定居,这就是亚历克斯不和艾米一起搬去的原因。但她现在不打算向阴天解释这些:她不只一次地向她提过这事,她没必要非得现在把它刻到她的脑海里。
“小艾米……死了?”阴天僵住了。她沉默良久,泪水缓缓滑下,孤日连忙上前安抚她。过了一会,她才逐渐镇定下来,继续问道:“那她……这一生幸福吗?她有没有找到一位伴侣?”
“幸……幸福,”亚历克斯也不由得落泪。“她这一生都在尽力帮助人类文明,也找到了一位妻子。她们的生活非常幸福美满。”
“那就好。”虽然带着哭腔,她的话语还是比安抚更能让阴天安心。“那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负担了。”她再度与孤日对视。从她灵动的眼神中,亚历克斯百分百确定她现在能重新看清事物,神智也再度回归。“孤独终日,你是我一生中的第二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探起身,轻拍孤日伸来的蹄子:“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晚,记得你当时如释重负的表情、记得你当时自信而友善的话语。是你听到了我的祈求,前来拯救了我,是你无论我何时有难都来照顾我。”
“都……都是你……在照顾你自己,”尽管结结巴巴、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她还是没移开视线——她不敢。“你不需要……不需要我。”
“扯淡。”阴天猛挥蹄子。“在那之前,我根本什么东西都没照顾过,更别提自立更生了——我都不知道做什么事有用、做什么事毫无意义。要是没有你,就算没被火烧死,我也肯定会饿死在那个公寓里。是你扫起了破碎的我,帮我破镜重圆。”
“但更多时候……还是你在照顾我。你有很长时间不需要我来帮你了。”
阴天似乎根本不认同她的这句话,但她也没正面回答:“我也试过像你拯救我那样帮你振作起来,但我觉得我做的并不够。”她紧紧握住亚历克斯的腿。“亚历克斯,过了今晚,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亚历克斯声嘶力竭,“你比过去几周状态都好,阴天!你肯定能坚持到开春!那帮年轻天马清理云层一点都不熟练,我知道,你到时候可以像我们之前计划好的那样,隔着窗户把他们批评一番……”
阴天轻笑着慢慢摇头:“抱歉,孤日,要是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我会的。假如命运有所不同,也许我会是一条龙,即使春去秋来几千年我也会在这个世上,那我们就能一起对那几只天马指指点点了。但我不是龙。”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近耳语。“亚历克斯,它来了,我感觉得到。我如此爱你,但我已经没法在这继续陪你了。我们的另外几个朋友……也已经都来等我了。你难道看不到吗?睁开眼睛,档案,仔细看。”
尽管她并不觉得自己能看到些什么,孤日还是努力透过泪水望向四周,但就算她确实像许多小马想的那样有些神秘力量,在悲痛中她也不可能用出一星半点。大地的力量没法让她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而她超自然的感觉也只能看到一片虚无。这间屋子中只有她们两个。“我看不到,”她说,“我什么都看不到。”
阴天的表情有些失落:“真可惜。孤日,我会转告他们你有多爱他们的……但他们过得很好。我担心的是你。”她坐起身,用力搂住孤日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这只小雌驹停止了哭泣,抬头望向她朋友的双眼。“这几周来,我总是越来越放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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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不着放不下我!”孤日哭喊道,“你该放不下的是你的生活!而我的……我的只不过是……”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这只年迈的雌驹晃了晃她的身子,“我过完了我这一生,没有丝毫后悔:我爱过我想爱的小马,也帮助过需要帮助的小马。我是犯过许多幼稚的错误,但就算有上帝,他也会原谅我的,无论是谁有这种力量,他一定都能理解一个母亲的爱。”她放开亚历克斯,“我最后的小麻烦鬼,你面前的是一条孤独的道路,而我的墓碑不会是你在途中遇到的最后一个。”
“如果你真想一直走到尽头,那你就得换个角度看世界。你不能因为老朋友死去、自己转而结交新朋友而自责,更不能……”她开始啜泣,但她逼迫自己继续听下去,“更不能封闭你的内心、停止去爱。如果你谁都不爱,你就和死了没什么分别,你要有些你在乎的小马,也要有些在乎你的小马,只有这一点至关重要。”
她再次尽力将孤日拉到身前,但她此时已经油尽灯枯,不像之前那样力道大得无法反抗。“向我保证你会这样做,孤独终日。不要让我给你的名字成为一份诅咒,这不是它的本意。”
孤日用力点头:“我保证,我保证!”
“那就好。”阴天把她放开,似乎连推开她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我知道你向来信守诺言,不会让我失望的。”
“所以……所以我名字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漫长的沉默过后,孤日试探着问道,“你从来没说过。如果这不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孤独终日……”
“其实这也算是一小部分原因吧,但更多是因为你了解何为孤独。你终结了我孤独的时光,而我希望你也能终结其他小马的孤独。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其实是想让它成为一句反话,你可不能让它成真了啊。”
“我尽力,”她用一条腿拭去眼角的眼泪,“我尽力。”
“另外,以后想起我时……用你记忆中我最好的样子,别让我再当一匹老马,好吗?我理应在天空中飞翔,哪怕是在你的回忆中。”
孤日勉强笑了笑:“当然,阴天,这又不难:我对小马的第一印象总是最深刻的。”虽然对阴天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其实是她刚从艾奎斯陲亚回归时看到的她的样子,就在那一夜,他们一同坐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公园里,听她讲述另一个宇宙的故事。不过她没费心去解释这事,这两者又没多大区别。
“那就好。我爱你,亚历克斯,告诉我的孩子我也爱他们。”
“我会的。”她同样也没指出阴天这句话中的错误。
阴云遮天就此沉默不语。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天空逐渐凝成一片暗紫,最后彻底黯淡下来,但亚历克斯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甚至都没起身开灯。最终,她意识到她身旁的这只小马已经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