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岗的大灯惨白如昼,恍恍照亮一地的活人与乱影。
萧子窈眼下只剩自己的一点点鞋尖,因着来时走得太急,所以她只趿了一双软底的平口鞋,很秀气的模样,套着乳白色羊绒的长袜,膝盖的血淌下来,又被毛线吃了进去,没人看得到。
夏一杰来得不紧也不慢,萧子窈抬眼看他的一瞬,甚至还以为那也许不再是他了。
他眼光很是平静,多像沈要,也多像一条狗。
干净的、无波的眼,低沉沉的,无动于衷,并且,麻木不仁。
“太好了。”
他忽然笑道——还好,他还会笑,这大约是他为数不多还像人而不像沈要的地方了,萧子窈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冷,便轻轻的颤了一颤。
偏他一眼就看破。
“子窈,你原来也会惦记我,你原来还是愿意信我的。”
夏一杰说,“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先和我去食堂里一起吃点东西,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块儿,我帮你吃馒头皮……”
他始终笑吟吟的。
盈盈的眼,吟吟的嘴。
萧子窈认得这张脸。
只可惜,她却不再认得这张脸下的那个人。
她于是说道:“你让他们放我进去,然后你带我去见沈要。”
夏一杰立刻扬了扬下巴。
“喏,请进吧!”
他兴冲冲的说道,紧接着,左右哨兵闻言,便猛的踏步列开,像光下陡然裂开一道黑漆漆的口子,请君入瓮。
萧子窈拄着拐杖的手微微一顿。
夏一杰就道:“子窈,你看,他们都不认识你了,只有我还认识你。沈要想所有人都把你忘掉,这世上就剩他一个人记住你。你愿意吗?你甘心吗?”
四下无言。
萧子窈没有说话,却是一步一矮的、极其吃力的自他眼下穿了过去。
夏一杰陡的一怔。
“子窈,你可以这样对我,因为我都习惯了。”
他一下子叫出声来,却并未上前拦她,像追赶着的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误入歧途,然后失之交臂。
“但是你要记住,四哥的这条命,是你欠我的!”
他终于话毕了。
谁知,只此一瞬,他便听得脑后又传来铝脚点地的声音,不轻也不重,却一声紧似一声。
有个卫兵于是立刻上前问道:“夏副官,请问要放军长夫人一路通行吗?”
“放。”
他说,“反正,我们谁也拦不住她。”
是时,营中哨音阵阵,穿过校场,便可以往禁闭室里去了。
萧子窈熟悉军营,就仿佛熟悉帅府一般,都是家,也都是她长大的地方。
这一点儿不奇怪——她只有三岁大时便被萧大帅往营里带了,不是偷偷塞进办公室里的带,而是晾在檐下,让她站军姿,等站不住了再放回屋里的那种带,然后晚间吃大锅饭,馒头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就抹一筷子尖尖大小的腐乳上去,小姐不像小姐的养法,好在,回了帅府,她到底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她好像是没怎么进过禁闭室的。
毕竟,萧大帅的掌上明珠,怎可能轻易踏足此地?
所以,眼下,那好长好长的一条路,她实在走得好难好难。
模模糊糊的,萧子窈只见那层层叠叠的楼梯好似蚕蛹,黑亮又饱满,像是吸饱了血的样子,并且无限连接走廊与廊灯,偏偏,此处更无窗子,四下里的气味和温度便尤其显得锈蚀且冰冷起来。
她听见有人在叫。
那是,萧子山的声音。
她于是发了疯一般的跑了起来——只不过,她到底还拖着一双近乎残废的腿,所以,哪怕她再跑、再落力,一切也只是无用功而已,铝脚踏碎眼泪的声音回音一遍又一遍,她终于一下子扑倒在地,没人来扶她。
前面的路,她得一个人爬着走完。
她手中的拐杖咚的一声滚落了。
那声音就像是一口钟,丧钟,在如此逼仄阴暗的长廊里骤然响起,然后,经久不息。
沈要眉心微皱。
一直以来,比他的手更灵敏的杀人工具,应当是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