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推门而入之时,她还镇定自若凭窗立着。
“夏一杰是来送公文的罢?是不是还催你回营述职了?”
她先声夺人,却又有些明知故问。
沈要不带情绪的说道:“他来看你。我不让。”
他答非所问。
萧子窈顿了顿,复又漫不经心的一笑:“无妨,左右我身上还有病气,让他来看也不好。这话你说反而好些,我说就显得生分。”
如此,他二人便迂回拉锯一个来回,权当作试探,双双心下各怀鬼胎。
终于,第二日,沈要便如常上职去了。
只不过,他虽不能时刻待在公馆,郝姨却是提前得了他的吩咐的,只管代他一一拦下外面递来交与萧子窈的帖子,朝九至晚五、绝不会有所疏漏。
郝姨今日拦下两封帖子,他下职回来便拆开来仔细看过了。
其中苏同心递来一帖,另附戏票一枚,有注言。
“子窈,我会择日同沈军长说清,之前是我逾越,不该唐突约他听戏让你为难。但此次我却想再约你一次,请你一定要来,我有要事相告。”
另外一帖,则是安庆堂宋晓瑗写来的,娟秀的簪花小楷,偏偏行文口吻不似女儿家,大约是为掩人耳目的代笔,真正来信之人更应当是萧子山。
“萧六小姐,展信佳。最近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你如何了。之前你来医馆时,我总担心你吃药伤身,可你现在不来医馆,我却担心你是真的病了。”
是时,萧子窈晚间的汤药正烧在灶上慢煮。
沈要于是收了戏票,然后不动声色的将那两封帖子丢进了火里。
火舌一下子动乱了。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萧子窈早已断了许多社交,平日里最多也不过听曲吃茶,左右连个伴儿也没有,偏偏她病了、他却无可救药,所以看什么都草木皆兵。
一场畸恋的开始往往都是自欺欺人,到了后面,一旦骗不住自己,便只好去骗她。
他于是理直气壮的装作无事发生,照常端一碗滚烫到烧心的苦药喂与她去。
谁知,他既不允她随意走动,萧子窈索性便不下床了。
床上真好,也许此处是她唯一还能死去活来的地方,她在此或哭或笑都只会是因为沈要,再也不必担心祸及旁人。
人养狗,会给狗拴上锁链,可反过来看,狗却要比人从容许多。
——只要他肯亮出獠牙,她便会忌惮不已的作茧自缚了。
好勉强,一条狗爱一个人办法,就是杀死其余所有的人。
沈要于是自顾自的推门进来。
方才,他正忙于将那两封帖子毁尸灭迹,结果归家第一时间都还未曾上楼来看看她,他当真是有些怕她生气的。
“子窈,我回来了。”
果然,一见萧子窈故意不应,他便立刻执拗的重复道:“子窈,我回来了。”
然,萧子窈听罢,却只翻了个身,语气轻飘飘的:“哦,知道了。”
“你不理我。”
“你想让我怎么理你?”
她笑笑,是似笑非笑的笑,“难道你是想听我说,‘嗯,呆子,你回来了’吗?若是这样,那我便如你所愿说给你听——呆子,你回来了。怎么样,可还满意?”
沈要于是明明白白的皱起了眉头。
可他到底还是卑贱,爱得太多便容易卑躬屈膝。
所以,哪怕他明知萧子窈是故意置气也不顾了,只要她一切都好,至于他好不好,便不大重要了。
他只管稳稳的端住那一碗有苦也难言的苦药。
一条狗的惯用伎俩,无非是伏低做小、示弱示微,他算例外,从头到尾都是城府心机。
“只要是你,我就会满意。”
萧子窈听罢,于是面无表情的将那汤药接过了手去。
却见那汁子漆黑如镜,暗暗倒映她心底莫测的爱恨,不分明。
——昨日,夏一杰那缠满白纱的双手,她岂会看不真切?
她甚至不必多想,便已确凿那定是沈要所为。
真为难,她应当如何回应一个重伤她所爱之人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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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窈默下去了。
那碗里还蒸着氤氲,黑水好不识趣的沉浮良久,甫定。
然后,她一抬手,竟是将那药碗一瞬倾倒,只任由那滚烫汤药如瓢泼大雨般猛的淋遍沈要的双手!
他一颤,却不后撤,明明是真的受了伤,偏偏面上只显出一种仿佛受了伤的神情。
如此,萧子窈便张口问道:“满意吗?”
他迟迟不应。
她又逼问:“不是说只要是我,就都满意吗?你伤了夏一杰,我便伤你!我们扯平了,这事算完了。”
沈要于是抬起头来应她,那般的模样,应的既在乎又不太在乎。
他在乎的是她,不在乎的是旁人和自己。
“萧子窈。”
他说,“我们之间没完。”
他两眼平静无波,冷冷的。
平心而论,他曾经确实为她平定过不少风波,而今,却以暗礁般的爱意深深扎根在她的生命之中。
她也许此生不能摆脱。
于是,她往后的日子,便都是如此了。
她猜到苏同心定会送来帖子问候,等了许久也收不到,应当是沈要拦下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她一旦与旁人走得近了对谁都不大好,不如不见,反倒还好。
却只有一事,她实在不想让步。
“等一会儿吃完饭,我想出去走走。”
——一日晚间,沈要方才下了职,便瞧见萧子窈已然坐在厅里这般说道。
他一时来不及想更多,一门心思或欣喜反而都放在她终于肯下楼来陪自己好好吃一顿饭上面,自然不由得一愣。
见他不动,萧子窈便有些催促:“呆子,怎么不应我,莫不是装聋?”
她语气里带着点儿妥协与埋怨,沈要分明听得真切。
他的心很快又冷下来。
她给的爱,向来带有条件。
沈要于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记得按时回来。”
“其他的,应该不用我多说了罢?”
“你要听话,六小姐。”
——这一回,他终于也在她颈间栓上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