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贱吗?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得偿所愿了。
他带着点儿怯意看她,心下却好欢喜。
“……六小姐。”
“嗯?”
“六小姐。”
“怎么啦?”
“——六小姐!”
终于,他却见萧子窈面上浅笑若无,又以纵容的口吻轻轻斥道:“呆子,你到底叫我做甚?”
他无限欢喜,然后低眉顺眼。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
他便携着她走在路上,握紧她的手、靠紧她的肩,路灯昏黄融化两道影子,溶溶的一身,溶溶的一生。
可一生总有尽头,他们到家了。
沈要推开门,拉亮一盏新换的白炽灯,惨白照亮一室寂静。
小巧说道:“沈军长,我去给夫人熬药。”
他没有应,默过许久才道:“我去。”
然后,他便见得萧子窈微笑着揉乱他的发,那般无知无觉的宠溺与期待,杀得他心如刀割。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沈要于是慢慢的熬一碗毒药。
他倚在后厨偷偷的抽烟,自木屉里抓出满门朱盔墨甲君臣佐使,慢慢杀死她的孩子、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不曾点灯,暗中便只剩下炉灶赤红的舌焰与香烟明明暗暗的睛子,他心下一紧一跳,火光便如是一紧一跳,好似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肯将他放过。
许是那毒药太苦,萧子窈便不曾察觉他指尖缠绵缭绕的烟味。
她被害而不自知,恍恍惚惚的举头欲饮。
只一瞬,他脑中有萧子窈细意教导宝儿习字的景象一闪而过。
沈要陡的站起了身来。
却见他一把夺过了那药碗去,漆黑死水倒映他二人相看无言,他哽了片刻,终于说道:“子窈,我刚才抽烟了。”
她一时有些怔愣,更有些莫名其妙,便道:“为什么抽烟?”
“我也不知道。”
他渐渐的退出门去,又将那一碗毒药端得好稳好稳,仿佛那竟是一碗教人忘忧圆梦的解药,他不敢洒落分毫。
“我重新再去熬一碗药。这次不抽烟。”
可他到底还是骗了她。
他守在门外,似泣却非泣,只待那汤药冷透了,方才拿去灶上重烧一遍,烈火如刑,烧尽他一贫如洗的真心与愧悔。
他终于面不改色的立在了萧子窈的眼前。
“对不起。”
沈要轻轻的说道,“这次是我不好。”
她只将那苦口的毒药一饮而尽。
是时,钩月一轮,照天下不眠人彻夜难眠。
小巧蜷着身子,亮堂堂的见那月辉洒下,如此,她黑瘦的手脚便白胖了、粉色的袄裙却显得旧了。
萧子窈分明是十分怜爱她的,她理应当知足了。
可她脑中却总想着白日里那赵思琳的冷嘲与热讽。
“不是我说,萧六小姐,您还真是难伺候!这都换了几个丫鬟了?之前那个花脸的去哪儿了?”
萧六小姐?她是哪个萧家的萧六小姐,难道当真是那安庆堂宋晓瑗所说的前朝萧家帅府的六小姐?
她换过几个丫鬟?难道已然换了许多,又是为什么要换的?她从前的丫鬟不是鹊儿吗,怎又是个花脸的?
花脸又是何意?是说那人长得丑,还是那人爱化妆?又或是毁了容……
小巧于是只管天马行空的乱想一气,愈想愈阖不上眼。
初见沈要那日,娘亲便同她讲了许多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她天生命苦,生产之时便将娘亲熬成了难产,爹爹不得已连夜赶路去请稳婆,偏偏情急则乱,竟在半途失足、跌下木桥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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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但如此,待她好不容易落了地,却又是个体弱不足的,娘亲既要买药与她吃、又要设法葬了爹爹,万不得已,便想起了年方四岁的大女儿七巧。
“是娘亲没本事,把亲生的女儿卖了换钱!可我当时若不卖了你姐姐七巧,你爹的尸首就要烂在屋里,你也要一同病死了……”
“你姐姐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也讨喜,我刚把她带上街去,她便自己大声叫卖起来,娘亲现在都忘不了那一幕……”
“好在你姐姐有福气,当时来了个穿得非常体面的阔太太把她买走了。我悄悄的跟了一路,见那太太还给七巧买了点心,又是坐着汽车走的,我这才安心……”
——当时,小巧听罢,只觉得天下竟有这般的巧事。
她的姐姐七巧,当真就是那所谓的鹊儿吗?
她实在想要一见。
也许见着面了,她便能够放心了罢。
放心的放下许多担心、也放下许多疑心。
她辗转难眠。
长月又照西天。
时值半夏,雨疏风骤,最近气候湿暖,实在不好晾晒药材,宋晓瑗一见今夜晴朗无风,便连忙招着伙计将库中的药材一一摆进了院子。
然,安庆堂上下药材数以百计,待她与伙计忙前忙后的清点完毕,已是月上中天时了。
不过,一切却也无妨、更值得,毕竟行医之人总是晚睡。
她从不觉得苦。
月明星稀,院里满地药香,她无端想起彼时彼年,也是春夏之交,只不过,当时岳安却无如此盛景,只有疟疾横行、民不聊生。
她父亲只为一味解药熬白了头发。
偏偏,深奥些的药理她还不很精通,左右帮不了许多,便只好上街去做义诊。
却不巧,那日她偶遇一队灾民、夺命似的夺路而来,人潮汹涌,她险险的摔倒在地,正以为危矣,竟有人一瞬冲上前来将她救起。
那人鲜衣怒马,一笑朗然。
“你没受伤吧?”
却见是位身骑红马的郎君,着军装,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他只管将她安顿妥当,然后一勒缰绳,扬鞭便去。
——正是当初那位高权重的萧四少。
她自是听说过此人的,只不过,相见却是头一遭。
她于是再不过忘他的音容笑貌。
谁知,只此夜下,她竟忽又听得此声,仿佛鬼魅一般。
“……请问,现在还能看诊吗?”
宋晓瑗陡的看向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