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平,吃饭那?”
“曹把总——曹兄可用饭了没有?不嫌弃的话,在小道这里凑合一口?”
虽然已经在知识教里工作了四五年,但张道平在熟人面前,时不时还会沿用从前的自称,这和他叫曹蛟龙‘曹把总’而不是‘曹营长’,有点儿类似,主要也是营长、祭祀这些词汇,在民间的确没有‘道长’、‘把总’来得容易理解。不过,从外表来看,张道平已经是个很典型的买式青年了:高个子,日晒肤色,短发,圆领衫加亚麻长裤,看着和一般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圆脸上带着讨喜的笑,他身上遗留的旧朝痕迹,大概就是那永远周全的礼数,一见到曹蛟龙来了,立刻站起身垂手行礼,即便双方没有明确的职务统属关系,而且张道平在知识教内的职位也并不低,但,礼多人不怪,旧朝有底蕴的人家,待人接物上这种遗痕是根深蒂固的,他们一般不像是新朝培养起来的吏目那样,非常的直来直往,有时礼数上难免有点儿欠缺。
“就凑合一口吧,今晚你吃什么?快速面吗?”
军营当然是供饭的,而且在州县附近驻扎的时候,并不会只吃干粮,还是会协调着从周边的村镇去采买菜蔬,包括后方也会往前方送,这也是为何要循序渐进,逐步往前推,前方将士的待遇是由后方的稳定和组织度来决定的。今天军营里吃得不差,出门在外,难见荤腥,两三天能给一个咸蛋这就是相当不错了,但过油土豆什么的,只要不是行军,还是能保证供应得上的,红烧冬瓜、过油土豆再加上充足的沥米饭,米汤烫菜叶,加点盐,爱喝多少喝多少,这在两湖道的平民百姓之家,已经是难得的美餐了。不过,张道平和曹蛟龙两个人都错过了饭点,张道平是去接待洞蛮使者了,而曹蛟龙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来收发各种公文,时不时还要接待各方使者,错过餐点也是家常便饭。
毕竟是有职位的人,这点方便还是有的,起码独立帐篷,帐篷里取暖烧水的炉子,都能备齐,这就足够了,连士兵都知道自己带点酱菜上路呢,有炉子,自己带口锅,小灶可不就开起来了?张道平炉子上就放着一个不大的小马口铁锅,里面的热水刚刚滚出鱼眼泡,一旁的小盖子上搭着一块面饼,既然曹蛟龙来了,他就又解开油纸包,取出两块面饼来,探手到格子下方去取辣椒酱,“还有最后一点郝嬢嬢辣椒酱,我们把它给分了吧。”
“老偏着你了!”曹蛟龙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张道平喝水用的一个搪瓷大杯子拿来了,两人都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等水开,“怎么样,刚才那两个野祭祀,真是洞蛮那边的人?来历没问题吧?”
“嗯,把他的传承谱系都给找出来了。”
张道平一手拿着辣椒酱,一手拿着面饼,用眼神示意曹蛟龙去取他放在马扎上的本子,曹蛟龙取来一看,咋舌道,“好家伙,记了两页?”
“没办法,他们距离我们的最后传教地点都两千多里了。”张道平也是无奈,“这其中辗转了多少手啊,就这还是初记的,后头很多地名得去再考证——这还和地理学有关,我看,研究知识教流传脉络,就这个课题都足够给地理学、宗教学输多少血,在我们内部学刊上发多少文章了!你看吧——”
他用小指头比着自己画了下横线的地名,这是拼音地名,“这是西南番族的一个大集场,在洞人的语言里,叫它‘八万洞坝子’,这两个登萨,也就是洞人的神职人员,就是去八万洞坝子取的知识教真经——在这里得到了我们的拼音教材,还有配套的种植指南。按照他们的说法,千棵树坝子是从现在鹤洲这里一直往南,顺着洞人和喵人的村寨走十天的地方,附近有喵人聚居,也有洞人的款在,天气也比老家这里炎热不少,所以,我推断是洞人的古州集场。”
这会儿他的手不被占用了,快速面已经投向了锅子里,张道平从怀里取出一叠软纸,扬了扬展开,上头是简笔的地图,明显是他自己画的,只是用曲线分隔开现在的省道界,又标注了几座出名的大山大河罢了,其中比较醒目的是几个在边荒地区标的色点,以曹蛟龙的了解,这些地区,在敏朝是压根不被重视的,都是一些边陲土番的聚集地,也不怎么动乱,也没有什么战略价值。
“你看,这就是古州八万洞,按照那两个登萨的说法,八万洞已经有很多人信仰知识教,也有很多野祭祀了,可你看,八万洞到我们知识教最北部的大教区,也就是安南沱?港,有多远吗?”
张道平比了一下,“两千里,这还是直线按比例尺算出来的,倘若你要计算水陆距离,那就没法说了,估计道路距离至少三千五百里。三千五百里,这得有多少人中继传教,才能追溯到安南的祭坛。曹兄你说吧,不写个两三页纸,这事情怎么能交代得清楚?就这也光是推测,要不是其余祭祀兄弟也在收集这条传教的线索脉络,只能追到八万洞坝子就没法再往南了,这往南去的传教脉络——你看我都是用虚线下标的,这就表示我只是在推测,还没有实证呢。”
曹蛟龙一下把本子给推开了,“我不看!全都是拗口的拼音,一个地名还给三四个拼音标注,这谁记得住啊!”
“记不住也不行,一个地方多民族不同的叫法,本就是常态。”张道平慢悠悠地说,“这是民族地理的分支了,老实说罢,要是没有我们知识教的前置做工,西南的地图可就永远都落实不下来,那到时候,你们这些做军的可就受累了,改土归流的时候,往前走的速度怕不是比现在还要更慢?要说起来,这也就是看得着的事情了。”
的确,既然这一次出兵的目标是尽取大江以南之地,那曹蛟龙也知道,现在于大江沿线的军事行动只是个开始而已,等到通过大江,把川蜀打通了连成一线,那没有任何理由不把西南彻底消化,包括夹在西南和占城之间的大片南洋陆地,本来就和西南百番联系紧密,也是华夏固有的疆土,秦汉时就俯首称臣的华夏土地,把它们重新王化不也是应该的吗?就说安南好了,本来就是敏朝藩国,曹蛟龙不信敏朝皇帝还能抻着不给,一纸诏书转移一下所有权的事,可想而知拿下大江之后,又会组织一次从北到南的大开荒大移民,恰好消化因为北边灾荒而大量南迁的流民了。
到那时候,想要落实精细统治,在多番族地区,还真少不得知识教的帮助,曹蛟龙也是逐渐意识到,现在这种知识教不入华夏的限制,似乎逐渐只能沦为表面,实际上知识教和华夏的逐渐融合才是大势。甚至,如果站在某个角度来复盘的话,客户之乱,是不是就因为买活军没有在山区传教呢?如果用知识教来取代了魔教的作用,是不是就不会爆发魔教之乱,不至于形成现在还没有结束的大迁徙?
在他来讲,客户之乱是难以避免的,高组织度而且对买活衙门的统治不屑贯彻的汉人组织,一定会被摧毁,但曹蛟龙知道,随着这一次西进行动中,意识到精细统治之难,以及知识教之强大可用,在基层军官和吏目中,这样的声音也逐渐出现了——你看,如果是以往,汉人吏目要融合到番族寨子里有多难?想要教授他们学会汉话和拼音,进度又是多么的缓慢?更不要说把双方的习俗融为一体,让他们去接受买活军的一些新规矩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好处,一旦是衙门主动给的,百姓根本不会心怀感激,而是在试探真假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据为己有,生怕又被抢走了,想要他们再吐出来,那就要翻脸成仇,而且,很多百姓感谢的不是衙门,而是为他们‘争取’来这些好处的头人,他们反而会对头人更加忠心,哪怕头人从本该全部给他们的好处中又取走了一部分。而衙门倘若想要纠正这一点,百姓反而会鼓噪起来维护头人,对衙门的话,完全就不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