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排好队,按着规矩走!谁敢乱了秩序的,当即打杀,都排好队,排好队啊!”
带着刺耳的滋啦声,一根长杆被竖了起来,绑在长杆上头的铁嘴巴——一个能传音不说,还可以把声音放得很大的铁皮喇叭,向着下方缓慢移动的人流不断地输出着告诫,“跟着脚步节奏,一二一、一二一!加把劲,中午前到了营地就有绿豆汤喝了!还有咸饭团——饭团上头还洒了鱼松呢!美不死你们这些砍头汉!”
这恩威并施,威吓过后又带着笑意,描绘起了中午的美餐,但这声音所描绘的画面,实在是有点儿太好了,倘若不是最后一句打趣般的叱骂,流民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在通州呆过一段时间,被安排沿着运河段徒步南下的流民,这会儿对买活军的富庶才算是有了一点认知,“能吃上浓浓的杂粮粥,已经惜福了,咋,山阳道这边的灾民还能有咸饭团吃?若是这样还南下做什么!吃上救济,过了今年不就照旧返回老家去了?”
“说这啥话呢,被买活军管起来了,让你走,你还敢不走?”
打从通州离开之后,流民队伍的成分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出现了若干小头领——这些在通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受了最基本的纪律培训,并且扫盲班毕业了的灾民们,他们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但脸颊上已经挂起了一点肉影子,眼神也比之前要明亮一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非常自然地完成了从农民到买活军活死人的转变,虽然还没有踏上买地,但思维方式已经发生了转变。
这群人不再结队一起走,而是普遍被任命为小队长,分散开来,去管理从通州南下到山阳道安德府这段路上逐渐汇入的流民,教导他们跟从规矩,听从特科吏目们的指挥:进入山阳道境内之后,特进士的数量就急剧减少了,山阳道的流民和京畿的来源就不一样,京畿流民是特进士们在干旱发生之后,主动深入到村子里挖出来的,是以村落为区分,一开始就听从衙门的领派。山阳道这里就不同了,他们多是以宗族为单位,自发性地从老家赶出来的,一开始其实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都是往府城、沿河港口汇聚,想着那里要富庶一些。
山阳道的官员对于这种迁徙,反应普遍非常的缓慢,最后,还是少量特进士们站了出来,和安德府、清渊府这些运河港口的买活军办事处联手,促使衙门吏目们出面组织流民,普遍迁徙到安德府外,而买活军办事处则从这里开始接手,安排人员行动,一部分去莱芜坐海船南下,另一部分则和通州这里的徒步部队汇合在一起,继续南下前行。
考虑到安德府的承载能力和存粮远低于通州,山阳道流民就没有通州流民那样,还能住一段时间,先行教育一番的条件了,只能以盲流的身份被贱卖给买活军,价格起码要少了三分之二,也是因此,除了少数本就拥有扫盲班水平的山阳流民也被选拔去做小队长,其余的队伍就只能由京畿流民来率领,还有一点是不得不注意的——京畿流民的官话说得好,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优势,山阳道这里已经有很多百姓说不好官话也听不太懂了,对此,流民队伍给予的反馈是残酷的,听不懂官话,又记不住规矩,无法沟通的那些人,第一次触犯规矩被呵斥,第二次触犯规矩被鞭打,如果还有第三次,那就直接抓起来,送到衙门牢房里去,在这种情况下,就等于自此和家人分离了!
很残忍,甚至可以说是蛮不讲理,因为有些人接二连三的触犯规矩很可能也并非故意,只是习惯难改,或者本就糊涂。但这就是流民队,有过逃荒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今这样到了地头有饭吃的逃荒,已经是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来最轻松的一次了,甚至它都不该叫做逃荒,可以叫做是迁徙了!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队伍里,没有什么网开一面,没有什么公道公平,要的就是绝对的听话,只有听话服从,才能跟上大部队,那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被群体抛弃的人——还想着被放回家乡么?真当衙门是吃素的,会把这些还有力气长途跋涉,身无分文却又饥饿难耐的大老爷们放回乡野里去,让他们祸害府城周边暂时还算是安稳的乡村?
想太多了!按照如今特科衙门的做事风格,这些学不会听话的人,最后很可能就是这样不知所终了,反正回家是不能的,流民大部队也不要了,他们大约最终也会化为一具在灾年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的饿殍,不知在哪里被野狗给啃吃了吧!
山阳道的流民,身体素质普遍要比通州流民更好一些,宗族在紧迫的年代,毕竟给他们带来了一定的竞争优势,能成群结队地走出家乡逃荒的,都是强者,不过,他们却不会因此就和官府对着干——也正因为他们有主心骨,没有那么饿得发狂,理智犹存,便都还知道,和官府对着干,是不可能有好果子吃的。
只要还有一口饭吃,这些宗族便很容易妥协,而他们也能遵守规矩,只要有一个人能够领会,便可以确保其余人都知晓听从,如此一来,尽管管理的人还是那么的少,而流民还要比京畿那一带强势很多,但迁徙路上,到底还是保留了比较良好的秩序,他们从安德府一路前行,忍耐着越来越稀薄的粥水,慢慢地来到济州——在这里,流民们第一次见识到了扩音喇叭,还有那虚无缥缈的,咸饭团的许诺,因为在济州,买活军就正式接手流民处理了,办事处拿了敏朝朝廷的钱粮,接过了把人送到买地的责任,济州也是特进士的一个界限,再往南去,就没有特进士在州县里任职了。
经过了这一路的教育和自学,京畿流民们已经不是离开家乡时的模样了,最突出的变化,就是他们从根本不知买活军为何物,变成了买活军最虔诚的信徒,不论是对买地的富饶,还是买活军的强大都深信不疑,唯恐有一丝违逆买活军安排的想法出现。
就譬如这会儿,山阳道流民刚流露了一丝想要赖在济州府吃救济的想法,便被立刻严厉地呵斥了起来,“赖在济宁?呵,只有被逮了去挖矿的份,还想着吃买活军的救济?可知道济州府已经没几个特进士了,衙门里的老爷,看待落单的流民,是多么的虎视眈眈?你当他们看的是人啊?他们看的是钱,是矿,是肉!你?你不过就是一头肉猪罢了,还想着算计得过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斤两,只是惹人笑话!”
话不中听,可道理让人无法反驳,流民群里刚起来的舆论浪潮便立刻被扑灭了,这些眷恋故土的流民们——山阳道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宗族强大的百姓,他们是尤其舍不得离开家乡的——他们嘴唇翕动着,不甘心地发出细细碎碎的噪音,但却不敢用家乡话和身边的族人们轻声抱怨:这也是规矩的一条,必须用官话说话,行走时不得高声笑语,必须保持沉默,触犯了任意一条,若是被巡查的大人们抓到了,或者呵斥,或者拉出队伍就是一顿鞭打!
队长这里,虽然没有鞭打的权力,但他可以高声呵斥,引来巡查队的注意力,那么接下来就是逃不过的鞭打,因此众人虽然偶尔也能低声交谈,但这会儿却无人敢于抬杠,就算是愣头青,也被长辈兄弟们猛然瞪了一眼,不再继续意气之争了:这还没吃上饱饭呢,脾气就涨起来了?再说,这想法也是天真!这些年来,年年旱灾,就算在济州府死皮赖脸赖到明年,回家去种地了,明年又旱那该怎么办呢?
山阳道这里,没有通州那么旱,但水位也很浅,沿着河堤两岸,流民们一路走一路都能看到纤夫们在整修河滩,他们不着寸缕,身子黝黑油亮,肌肉干巴巴的盘在身上——但毕竟不是骨瘦如柴,在肌肉和皮肤之间,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儿脂肪的影子,在运动时作为肌肉滚动的润滑。
伴随着劳动号子,他们挑起了沉沉的担子——这些漕工他们是有力气的!队伍里的流民们从那挑担弯曲的幅度,还有行走时颤动的艰难,推测着一担的重量,并且不由自主地和自己对比了起来,他们有些不甘心地吞了吞口水:现在……现在当然是不能比的了,若是在从前的好日子里,吃饱喝足又没什么病痛的话,大概一担子也能来上这么三四百斤的!
但是,一担子的买卖,和整整一天都这么干活,那当然又是不能比的了,这个道理农民汉不会不知晓,他们只能在心底有些含酸带醋地想:这毕竟是济州府,是富庶的地方,便连漕工都见过世面,饮食上肯定吃得比他们要好,力气大一些——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漕工们的饭来了!”
队伍一时骚动起来了,大家都伸长头去看河滩下方,果然,沿着河堤边上较平缓的路面,六七个人推着独轮车慢慢地走过来了,独轮车上头尾各放了两个高大的饭桶,还有未全散去的蒸汽,他们不再往前走,就在河堤的阴影里停下来了,纤夫们把河滩上的碎石纷纷挑到了远方一处缓坡之上,回来跳到河里擦洗了一下,就这样赤条条地落着水珠,走到车子前头来拿饭。他们似乎很习惯于流民们的打量了,对于这些路过的外乡人熟视无睹,甚至也不想着在他们面前遮掩一下身体。
“还真是咸饭团!”
队伍对于他们的赤裸,反应也很平淡,这都是农民,没有可什么矫情的,天气热起来,谁家下地干活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兜裆布穿不穿的区别而已,至于女眷,要么不出门,要么出门了就当看不到,这时候把眼睛一别,就当看不到,继续往前走就是了,这也是遵从规矩——不得随意停下。要说起来,吃食还比男人的□□更让她们好奇,“当真给吃的大米饭?没杂粮?”
“雪白的饭团!现浇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