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了,上课了。”
到了下午,江滩附近的人更多了,来干上午这趟活的汉子们,并不是每个都能干全日的,主要是因为入秋之后,江水很凉了,而这一段浅滩又没有断流,水流不算缓慢,走一趟亏损的就是一趟的力气,想要每日都干,一天能劳作的时辰也是有限。
因此,他们各随喜好,分了上午下午:上午么,刚醒来,力气大,而且日照在身上,比较暖和,下午也不是没有下午的好处,一来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二来,到了下午,太阳晒着江水,会比早上暖和一点儿,有些勤奋汉子,早上去城门口出半日的杂工,做完了手里的活计,下午再来挑几担子,却是两边都不耽误赚钱。
有兼做城门杂工的汉子,以这里为主,也有早上在城里兜活,到下午看着不行,便过来做工混一顿饱饭的,而此时上午的工人也不会都离去,再怎么样,吃完午饭休息一下,他们也还是会来背个一两趟,至少把晚上的饭牌给混出来的。
因此,到了下午,江滩这里人加倍的多,要等到傍晚开餐过后,大家才慢慢逐一离开,买活军便在午饭之后开设扫盲班,整个下午循环上课,周围学员也是不断的:除了下午正经来干活的那些力工之外,其余等石料的商人、伙计、车夫,留下来要混一顿晚饭的河工们,闲着也是闲着,要摆龙门阵还得走出老远去——买活军这里还不许耍钱,他们为什么不来听听课呢?
“今天先读报纸吧。”
扫盲班受到欢迎,主要也是因为课程不算艰难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有趣,便是没指望自己能通过考试的汉子们,也愿意来听教书先生摆一摆天下大势,增长一下见闻,知道一些南来北往的新知识。“还是先给大家读一下咱们疏通大江第一战的阶段进展?”
“先说说疏通大江的事情!”
汉子们此起彼伏地要求起来了,立场倒是相当一致的,虽然对天下大事也有兴趣,但很显然他们更关心和衣食相关的事情,有些最近才刚刚开始听得懂官话,甚至是才刚来这里做活的力工,已经询问起来了,“疏通大江第一战,是第一站还是第一战?是从我们广济这里开始的么?”
他是有些疑惑的,大概是因为广济着实不算是重要港口,看不出为什么要从此处开始,众人便立刻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当然不是如此了,整个疏通工程分成了十段,每一段都有一个水利队领班负责,我们只是其中一段而已,从上游的巴蜀,再到下游的九江段,都有人出手——不过到九江段之后,就不再顺着主流往东了,而是疏浚了信江航段,因为现在买活军和大江的联系,还要通过信江中转呢!”
如果不是扫盲班,这帮汉子是绝不会议论着大江的走向地理的,他们甚至连流过自己村落的河流湖泊,上下游都不甚了然。毫无疑问,地理课是最受欢迎的,便是还不太会说官话的汉子们,都非常热衷于通过读图来识别自己所处的位置,同时更直观地看到天下的模样。
“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广济了。”
广济这两个字的拼音,是大多数人第一个记下来写法的拼音字母,教书的先生们,通过地图来使大家熟记拼音,甚至有些记性蛮不错的汉子,现在已经能在简体字里识别出不少特定的字形组合了,他未必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既然这两个字代表广济的话,那么,前面的字就是广,后面的字就是济喽。
有了这样的开始,广府道、广右道在地图上也变得容易识别了起来,人们七零八落地学着,开工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大多数人还是不能熟练使用拼音,但至少都记住了一小部分,可以连蒙带猜地试着阅读标注过的公告——更聪明一点的人,可以试着去申请参加扫盲班考试,一旦通过了,一天的收入立加五文,而且能得到老爷们的看重,因此,很多比较有聪明劲的汉子都是卯足了劲儿,就冲着一天多这五文钱也得用心。
岳老便是通过了扫盲班教育的一员,这是有缘故的——广济这里,松末时迁移来了一支岳家将的后人,是岳爷爷的直系后代,在广济这里开枝散叶,繁衍至今,差不多都是务农、武行为生,家境多是殷实,而且有一门家传的岳家拳武艺,在本地是很有名的。
在日子还好过,天下太平、商贸繁盛的时候,岳家人还不至于要来做苦力,做镖师护院,总是能有饭辙的,只是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便是两湖道这里,因为气候的异常连年也闹灾荒。岳老家里恰好又有个多病的老母亲,银钱多有不凑手的时候,他哥哥岳老二本来在河上为人看镖,还能勉强支撑得下去——广济这一段江面,流速不快,两岸多芦苇,还有小道连接着附近的小河、湖泊,即本地土话叫做‘泽子’的。这些泽子里,隐藏了不少水匪,看到商船过,在水流缓慢的江面上,便立刻从两岸出来,杀人越货的事情是时常有的。若有镖师坐镇,靠黑白两道的关系,便可以居中讲价钱,商家破财消灾,得以平安到岸。
没想到,几年前买活军的船,开始出现在大江上了,一开始这些镖师还不怎么当回事,可这些买活军的船只,那叫一个厉害,护航的兵丁人人都有武器不说,船坚炮利——船上甚至还有砲在!虽然一艘船也就一两门,但对于大江上所有的船只来说,依然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也就是买活军俗说的‘降维打击’,要知道大江这里,哪怕是水师战船都没有砲的,甚至连弓箭都很少,因为弓箭的维护也很费钱费事,大家多靠跳帮拼杀,你买活军突然搞了砲船来,这是什么意思?
不消说了,从此后水匪见到买活军的船,都是望风而逃,便偶有不信邪的,也是在岸边被一砲轰沉,大多数人丧身水底的结局。这水匪毕竟也不是孙大圣的毫毛兵,无穷无尽的,死了又来,被这么杀了几轮,剩下的也各自偃旗息鼓——竟有很多人收拾收拾,还到买活军境内去讨生活了!这打哪说理去?
没了水匪,又有买活军的商船可以买票乘坐,对一般的商家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岳老二这样的镖师那就没有活了,不过,这些人本就见多识广,乘势就转行各寻生路的都有,像岳老二这样回家务农的倒是少数。岳老二却也是无法:他母亲在家,离不开人照顾,便是为了这个牵绊,他连远镖都不走,现在更谈不上东去投买了。所幸这几年,气候又好了些,收成还算不错,他母亲的病也还不算太差,总之每个月药吃着,还能吊住一口气,死还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