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归家时,祝春时瞧见连江守在门外,脚下不由得一停。
连江也知道主子之间似乎是闹了矛盾,怕奶奶不待见,忙冲着她赔好,又小声道:“爷今日还有些不舒服,所以传了话出去,歇息两日后再审理昨天的案子。”
祝春时闻言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清晨起身时对方可不见有半分不舒服,但涉及到案子的时候,她一向是不多嘴的,因此只淡淡嗯了声,让泻露下去休息,换了圆荷过来。
俞逖和寇明旭说完事情,便径直回了东厢这边坐在靠近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看卷宗。祝春时回来的动静他自然也听见了,刚把手里的书册放下,人就已经往屋子左边待客的小暖阁过去。
虽说是叫暖阁,但也是因为沿袭了冬日的说法,自从入夏后炭盆等物都被撤下,换成冰鉴,用一扇落地圆屏风挡在中间,隔成单独的小间,从罗汉床上看过去,隐约能瞧见人影。
俞逖全副心神都落在祝春时身上,哪里还看得下去卷宗。但又见祝春时和圆荷走动说话,根本挪不出丁点注意力分给他,他自然想到昨夜的事情,忍不住敲了敲脑袋。
祝春时吩咐了圆荷几件要紧事,又从匣子里取出几个碎银递去,刚准备继续说话,就瞧见俞逖那边的动静,嘴角便弯了弯。
圆荷察言观色,眼珠子转悠了两圈,“巧莺说她今儿做了酥油白糖熬的牛乳,放在井水湃了半日,刚好姑娘回来能用,我去让她端来。”
说完将东西揣在袖子里,朝着祝春时一福身,笑眯眯的下去了。
“春时。”俞逖抬头看了眼,见圆荷退下,连忙起身过来,“今日去书院那边怎么样?”
祝春时瞥他一眼,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眼见着他又要拿出老一套伏低做小的姿态来,抬脚轻踢了下。
“过去坐着。”
作为一个惹得夫人生气的男人,在此时此刻是全然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也不能反驳,只能哦声,听话的走到旁边凳子上坐下。
祝春时从架子上抽出本刚装订好还没用过的册子,走到桌边,先回答了他的问题,“书院那边还好,就是有几个姑娘委屈自己委屈习惯了,总是会把吃的用的带回去家里。”
俞逖去书桌边取来笔墨砚台,挽袖磨墨,听见这话有些不解,“带回去给家里怎么了?”
祝春时抬眼正正经经的看他,见他果真不解之后也有些不可思议,“书院提供的东西就那么些,她们带回去给家里,用在自己身上的少了。”
俞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见祝春时明显诧异的神色,便也思索了瞬间,字斟句酌的道:“按着我们之前的筹备,能来书院的姑娘,家里都不太富裕,如今书院有了比较好的吃穿,也没有额外去要,而是把自己的东西节省下来带回去给父母兄弟,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祝春时握笔的手一顿,她也没心思再记东西,而是看向俞逖,“你知道我开书院的原因是什么吗?”
俞逖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是一时却想不到是哪里的问题,便点点头,“知道,因为你觉得这些女孩子不识字,以后可能会吃亏,所以想让她们的生活稍稍改变一些。”
“那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识字,日后会吃亏呢?”祝春时并不奇怪俞逖的想法,他生来就是伯府的少爷,即便是庶出,但邓姨娘得宠,大太太当时膝下又没有嫡子,后面大太太有了亲生子后,他也长到了七八岁搬去了前院,可以说从未吃过什么苦。
自然,她从前也是如此。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性别,她能看见女子更多的处境遭遇。
何况从前和俞逖说话交谈时,祝春时便已经感觉出来,许是所接受的教养和消息的不同,他们的想法有很大差别。他连家中姐妹的生活都不是很清楚,何况是市井百姓家的小姑娘过的日子。
俞逖皱着眉,然而看着祝春时的眼神,他又不能不回答:“因为女子没有自保的能力,大多数都只能依附男子生存,所以当男子背信弃义的时候,她们自然也如水中浮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毫无反抗的可能。”
“当然,我不是在说你。”俞逖急急补充道,“春时你很厉害,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也愿意去帮别人。哪怕,我是说哪怕......”他喉咙滚了滚,想起昨晚上的遭遇,语焉不详的,“天有不测,你也能保护好自己好好生活。”
祝春时瞧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失笑。
见她笑出声,俞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又见她已经停笔,更是打蛇上棍,坐到她身边去牵手。
“你错了,我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不同的。”祝春时只当做没看见,轻声道:“我之所以能做这些,也是建立在你对我纵容的份上,你不要求我必须待在后宅相夫教子,也愿意帮我,这才是我之所以能帮助别人的前提。如果你和其他男子一样,强硬的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允许我在外面走动,那我恐怕也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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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说了,女子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为什么女子不能自保呢,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就是三从四德,听父亲的话,顺从丈夫,附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生都围绕着他们,没有自己的空间。”
“但是你们不同,六哥。你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家族就有意识的倾向你们,最好的先生,各家人脉,四处交游,利用权势财富铺路,你们有无数条路可以走,出将入相,士农工商。”
俞逖涌到喉咙的话停住,他没再看向祝春时,而是将视线落到窗外。夏日的阳光顺着窗棂偷偷跑进来,爬上他的衣角、肩膀,直到最后在他的脸颊也染上一抹霞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告诉你,男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不论是父母还是家族,都在为他考虑着想。而我的书院,只想帮一些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的女孩,我提供地方,找先生教她们认字,在中间找铺子卖她们的活计,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们或许连饭都吃不饱,我不忍心。”
祝春时慢条斯理的道,她的语气很平缓,神色也毫无波动。只是同样,她也没有将视线落在俞逖身上,而是看着角落里联珠瓶里插着的一簇凌霄花。
“我比她们好,衣食无忧,没有为食物生活发过愁,不用担心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迄今为止最大的愁就是婚事,但也很幸运遇到了你。”
祝春时深知,她的话已经算得上出格,但也许是上午在书院看见阿杏时心里太过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却又觉得泻露的话说得很对,她自己的想法尚且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而是在京城、在来远安的路上、在这里,看见了太多的事,读了书才终于摸到了一星半点的念头,又怎么能去苛责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短短时日就彻底清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