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起来,他和卡萨德共事的时光比和麦克尼尔成为战友的时间还长得多。
“……就这些人?”伯顿歪着嘴,“就这些?我们对付的可不是什么只会用步枪逼迫平民向前冲锋、做自杀式袭击的缺乏基本战术思维的疯子。那可是安布雷拉啊,他们的武器装备当中有一部分比我军的还先进。”
“你知道我的作风,我也不会把所有人都集中在这里,那样一来一旦出现了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卡萨德没有打搅这些还在休息的伪装成平民的士兵的意思,“……这里的事情由我来搞定,你们最好不要出面。不管怎么说,等到你们需要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一定会向你们表现出诚意的。”
两人正说着,屋子里有几名从他们刚进门的时候就保持着警惕的士兵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伯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评判,眼前这个正在和卡萨德交谈的阿拉伯青年的打扮都十分得体,然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偏偏感觉到伯顿的身上存在一丝异样。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现在不能暴露身份,也许这些人就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而凑上前去看看伯顿的真面目。
伯顿知道,自己再刨根问底地要求卡萨德拿出证明其手下人员具备对应战斗能力的证据,就是透支双方之间的交情和信任了。他心有不甘地退出了屋子,决定同意卡萨德的替代条件并将其改头换面后报告给上司,毕竟那些不敢亲自来伊拉克南方跑一趟的军官们无从检验伯顿所汇报的内容的真伪。
“一定还有哪里出问题了。”他和卡萨德坐在门前聊着天,现在还不是撤出的时候,“敌人相当于准确地了解到了你这个幕后人物暗中使用境外资金支持黎凡特旅的事实,并且在不需要找出你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果断地采用了最快的止损办法。”他用遮在墨镜后的双眼平静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并且再一次尝试着思考这种与他所认知的人生截然相反的生活的意义,“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我还是得说,我们周围有敌人的间谍,而且很多。”
“那不是什么多深奥的问题,伯顿。”卡萨德平静地说着,“看看从你眼前走过的这些人,他们的一生几乎都在奔波之中度过,每一天都要为明天能不能吃上饭而担忧。过着这种日子的人,哪怕只是为了求得饱腹,也会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以最低廉的价格卖给别人。我跟他们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的曾祖父是一位国王,而他们没有这样的长辈。”
“你太贬低自己了,卡萨德。”伯顿热情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凭你的本事,纵使没有什么王室成员的身份,也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的,只是可能会延后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罢了。要说这些阿拉伯人呢……他们的运气不太好,生在这样一片土地上。如果他们生在美国,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那就是人的一生啊。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伯顿,而有时候你的起点已经决定了你的终点。”卡萨德的语气变得十分沧桑,他扶正了自己的头巾,严肃地对伯顿说道:“你会希望自己在七八十岁的时候、在牙齿掉光的时候,获得那时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的财富和荣誉吗?兄弟,到那时候,我就是在你眼前放上一百个女人,你也是有心无力。纵使麦克尼尔把他所能做出的最优秀的美食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有胃口的。”
卡萨德的形象比喻让伯顿气馁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只不过是希望享受生活、过着乐观的日子罢了,绝非沉迷积累财富或名望的奴隶。面对着伯顿的辩解,卡萨德洒脱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很喜欢看到伯顿手足无措地做解释说明的滑稽模样。
“不用解释了。”他意兴阑珊地说道,“类似的话,以前我也对你说过:你们美国人现在是主宰、是支配者,顺着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地改造这个世界也是胜利者的特权,仅此而已。也不必和我说你们的胜利是由某些你们骨子里带来的特殊因素所注定的一类废话……异教徒的强大和繁荣正是唯一真神和先知为了从信众中淘汰那些不坚定者而设立的考验,因此将你们的强盛称为天意也没什么不恰当的。”
“好话和坏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完了。”伯顿咧开嘴笑了,“不说这些了。麦克尼尔不在,我们可不能让他失望啊。对了,你们这里……有没有餐厅?”
阿拉伯亲王的嘴角夸张地向着两侧扭动着。
寻找餐厅的结果是伯顿不得不在露天棚子下席地而坐、品尝着他早已熟悉的种种当地食品。潜伏中东地区的十年里,他吃过不少山珍海味,而吃糠咽菜的日子也是常态。每一种生活都在他的灵魂深处留下了烙印,这是不怎么虔诚地敬奉上帝的伯顿所能唯一确认的事情。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曾经在游艇上举办盛大的酒会,曾经在全世界最豪华的超级大酒店里一掷千金,那时他们仍然称呼彼此为朋友,就像现在一样。
但有些东西一旦丢掉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我们基本确认安布雷拉在靠近库尔德斯坦的东部边境地带有一个基地,他们的实验品还有上次派来袭击我军的俄式AS机甲大概都是从这里出发的。”伯顿狼狈地用双手撕扯着盘子里的烤鱼,“……这烤鱼不错,恰到好处。不过还缺点佐料,我建议多来点芒果酱。哦,空军那边说他们人手不足,而且这些人自从上级通知说来自国内的支援可能中断后就把自己关在基地里了。看得出来,他们不想跟土耳其人交涉,所以我们没法用外科手术式打击铲除那个据点。”
“幸亏如此。”卡萨德捡起了伯顿丢在旁边的柠檬片,放进嘴里嚼了嚼,“不然,你就会收获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这么一说,我倒是理解你们的长官要求你们一旦被俘就声称自己是库尔德人的理由了……比起让盟友对自己直接产生不满,让这怒火转向盟友之间更明智一些。日前美国本土的瘟疫还在蔓延,如果事态发展到了最危险的程度,你们这些海外驻军就会完全失去外援。”
“到那时,我们可就没法凭借达摩克利斯之剑吓唬这些只在表面上服从我们的盟友啦。”伯顿自嘲地说着,他不断地从这条可怜的鲤鱼身上撕扯下鱼肉,并对这道菜赞不绝口,还说回去以后要想办法让麦克尼尔再给他做一次。“对了,那个被你关起来的阿夫利或许还有用处。既然他反对信仰卫士团和安布雷拉结盟,也许我们可以用他来分散信仰卫士团的注意力。”
卡萨德点了点头,他早已有了成熟的方案,只待情况有变,他就能有效地拖慢信仰卫士团的行动速度。见伯顿还在狼吞虎咽,阿拉伯王子又为伯顿现在这副没风度的形象而笑开了花,他一辈子都没见到过如此真实的伯顿:完全不戴面具,表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谈笑风生的时候都更加像个活人。
这样想来,他们之间的仇恨,或者说彼此背叛摇摇欲坠的友情所引发的更加深切的愤怒,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他们或许曾经是朋友,但那份浅薄的交情比不得现在两人一起坐在地上大吃大喝更痛快些。纸醉金迷的岁月不仅迷惑了伯顿的眼睛,也迷惑了卡萨德的。他尝试着用信仰让自己保持坚定,然而到头来失去了信仰的又是他自己。一次次无底线的妥协和让步,换来的是彻底的失败。
他微微张开嘴,眼神不经意间地捕捉到了人群中一个衣着凌乱、服饰风格也和他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伯顿?”
“真好吃。”
“伯顿,你来这里的时候带了其他随员吗?”卡萨德按着伯顿的脑袋,自己也尽量挡住脸,“比如说,翻译?”
“没……没有啊。”伯顿愣住了,“你在说什么呢?哎呀,咱们是私交,我怎么会带别人来——”
他的视线捕捉到了同样的东西。
“……我去解决。”他舔着嘴上的油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