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了天黑以后。夜里,罗彬瀚依然站在屋前眺望湿地,想找到一些值得注意的异象。但这里毕竟没有高塔和望远镜,他什么都没发现,也不想回到一个有醒着的罗嘉扬的房间,因此他继续站在那儿,思绪飞越天空,落回到梨海市的某一扇窗户前。他想象在那间屋子里坐着许多人,其中一个会是南明光,他旁边的人年纪与他相仿,说话时有股假惺惺的热情关切的味道——周妤是会这么说的,好听点也可以叫做风度翩翩。对那个岁数的人来说算是吧。
在无人目睹的夜色里,罗彬瀚脸上挂着刻薄的笑容,猜想他们是否会提到自己。很可能会的。应该说难免会的。他克制自己不去设想其中会用到的词句,直到身后的门嘎啦一响。罗嘉扬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明天你要开车。”罗彬瀚提醒道,指望对方自己滚回去睡觉。
“床板太硬。”罗嘉扬说,“臭死了,这破地方还想搞旅游,有哪个傻逼会来?”
他的嘴里叼着根烟,罗彬瀚不知道之前是藏在哪儿的。他估计罗嘉扬也不会愿意分享。“我看你那栋房子也不怎么样啊,”他说,“不比这儿好多少,你什么时候搬出来?”
“你想让我搬去哪儿?”
“选择很多啊。照我看,街心公园是个好地段。”
罗嘉扬脸上又露出那副阴鸷的神气来。罗彬瀚瞧着他,心里突然不再生气了。这个雨夜令他感到干渴而疲倦。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言说,“你要住到那种地方去——彻底就是活受罪,不是吗?你在那儿能得到什么?自由?权力?如果你不是有个还算特别的出身,你那些朋友会怎么对你?”
罗嘉扬沉默着。这件事对所有人都是谜,罗彬瀚并不比其他人了解得更多。他只能猜测那片土地的气质吸引了罗嘉扬。用“气质”来形容一片土地也许有些感性了,但如今梨海市找不出第二个类似的区域。那段动荡的历史,那些隐秘的店铺,那萦绕在夜晚的毒性的色彩……如果罗嘉扬是被这些氛围所迷,甚至愿意舍弃客观的物质条件,他也不会太感到惊讶。南明光说那里发生过的事他永远想象不到,也许这是真话,即便他已经去过比太阳更远的地方。
他准备放弃,罗嘉扬却开口了:“那里有东西。”
“东西?”罗彬瀚说,“犯禁的?”
罗嘉扬摇摇头。罗彬瀚看得出他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贫乏的词汇不足以支持他解释得更清楚。“到底是什么?”他立刻追问道,“你听说了什么怪事?有什么不寻常的物件?”
他的声音也许太急切了,让罗嘉扬脸上闪过一丝疑心。他马上控制住自己,摆出不大信任的姿态来。“你不会在搞些非法的勾当吧?”他冷冷地说,“要是你的住处被人掏出什么特殊的粉末,那可不是挨一顿打的事了。”
“有人在传授武术。”罗嘉扬说。
罗彬瀚直勾勾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没敢肯定自己听对了。他早知道罗嘉扬是个纯粹的文盲,不然怎么会在辍学后盼着人类意外研发出不死药呢?可是,他倒没听说罗嘉扬也是个武侠爱好者——说真的,现在他得认真考虑这些对罗骄天的影响了。他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想武术有这么吸引年轻男生吗?应该没有吧?周雨和他就不聊关于武术的幻想。他们最多聊过机甲和科幻电影。
“武术。”他重复道,不想从声音里透露任何看法,“你想学这个?”
罗嘉扬不再说话了。这一次是真正的绝口不提。罗彬瀚也感到自己不应当再深究下去,这是一个不学无术、恶行累累的小流氓在湿热出租屋里所作的离奇幻梦,荒唐而可笑,甚至有点可怜——但他自己没做过更可笑的幻梦吗?如果说,当初在那片湿地里碰见荆璜的是罗嘉扬,事情会怎么样呢?要是被荆璜带上寂静号的是罗嘉扬,又会发生些什么?他光是想想就已经麻木了,为这里头注定要展露出来的丑陋。
“睡吧。”他疲倦地说,自己带头往屋里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听见罗嘉扬的一句话从急促的雨声里飘了出来:“你为什么恨他?”
罗彬瀚回过头。他静静思索了两秒,然后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拿到了一切。”罗嘉扬说,他这会儿突然又显得很精明了,仿佛他才是那个考上医科大的高材生,“他什么都给你了。你什么都不缺,但还是这么恨他?”
“你也拿到了一切,”罗彬瀚指出,“你爸妈再没有别的孩子了……所以,你又是在干什么?”
“他们不过是在利用我。”
罗彬瀚感到自己无话可说了。当一个人如此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来,不管它是谎话、事实,亦或者部分的事实,去反驳它都毫无意义了。他也不想反过来质问罗嘉扬是否利用了什么。这种质问对于一个全心全意只爱自己的人同样是无意义的。他决定今夜就暂且跟他这位命中注定的家人和解了,让他们彼此漠视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吧。
“其实,”他慢吞吞地说,“我不关心我是不是被利用了。而且,我也不恨他。”
罗嘉扬看起来似乎不大相信。罗彬瀚望着他,平静且诚实地说:“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
他进屋去了。过了半个小时,罗嘉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次日早晨,风雨停息,阳光灿烂,一如罗彬瀚从丽园之梦中醒来的那天。这天清晨他也醒得很早,独自走到夏蝉鸣叫的果林深处。青翠动人的湿地在远方铺展开来,那是候鸟与幻梦栖息的地方。它在晨光的勾勒里一重重地加深色彩,最后终于变得真实而具体了。依旧美丽,但却再也不是幻梦,只是尘世中最孤独寂寞的一处旷野。罗彬瀚久久地望着它,最后终于接受了事实。他对自己说,今后荆璜或莫莫罗将不会再出现了。他应当理性地看待他们之间的区别,纯属偶然的相遇,还有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在尘世之中,人生是由求之不得的痛苦和理想幻灭的空虚构成的——从今以后生活恐怕就是如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