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耸耸肩膀,脑中只浮现出一片平坦而光亮的头皮。他识趣却不太真诚地恭维道:“这和你的绰号挺搭的。”
“那个也是两回事,罗彬瀚。‘法剑’这个称号其实并不属于我,而是我师父过去所使用的一种技艺。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使用,而我也是这门技艺唯一的传人,所以就以此来作为呼名使用了。”
“明白了。”罗彬瀚说。但他也承认自己可能不是完全明白。
“我和荆璜来自于同一个国度,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考虑派系问题的话,我们两个姑且算是同门。不过事先说明,除了师父的剑法以外,我没有学过其他的术法,也没有正式被记为教派内的弟子。所以我不能算是山中人的一员。”
“但你为什么不学?”
“因为我是被赤县所拒绝的——并不是山中人拒绝我,而是那个国度本身不接受我。”
“你是说,土地?”
“这么理解也没错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像别的古约律不能轻易地离开故土,我则是刚好反过来,要尽量避免返回故土的类型。”
“那对你有害吗?我是说,除了你不是山中人以外,还有别的麻烦?”
陈薇没有作答,可是脸上却呈现出明显的苦恼。于是罗彬瀚知道了那个她不愿详细说明的答案,而不知怎么,那突然让他对这件事有了兴趣。
“为什么你这么特别?”他点点自己的眼皮,“这和你的前世有关?”
“正是。”
罗彬瀚揣测道:“你前世是个大坏人?”
“要是所有的坏人都会被土地拒绝的话,能够在外面活动的古约律想必会多不少呢。”
罗彬瀚揉了两下眼睛。他感到陈薇在说这句话时细微的讥诮意味非常耳熟。可是随着她烦恼地发出叹息声,那种错觉也随之消失了。周妤的不快总是阴沉而隐晦的,陈薇却好像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绪。她的苦恼就和平时的姿态一样坦率。
“虽然这些事情没有向你隐瞒的需要,但要从头说起的话恐怕就太长了。简单地说,赤县不接受我是因为会引起危险。虽说转世以后,作为人格的性质已经不同了,但在土地的眼里仍然是一回事,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所关联的概念。要比喻的话,不同的人格就像是装饰不同的打包盒,而概念是包裹在里头的食材……这样说可以明白吗?”
罗彬瀚决定这一次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茫然又坚定地摇头,同时也不忘发出真心的赞美。
“你这比喻很衬衣服。”他夸奖道,试图增添一点积极友善的氛围。
陈薇完全没在意他徒劳的努力。她犹豫了一会儿,明显是想开口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放弃我了?”罗彬瀚惋惜地问。
“你确实和周雨说的一样,性格非常奇怪呢。不过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在想应该用什么形式和你说明……以前有个性格恶劣的人编了一个关于我的身世的故事,还把那个故事告诉了周雨。”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那我也要听。”
“不。那个故事……总觉得编成那样是在惹是生非。”
“讲出来让我评判一下?”罗彬瀚满怀期盼地提议。
然而陈薇只是微笑着摇头。她显然打算要把这个惹是生非的故事保守到底,但罗彬瀚并不特别失望,因为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情,就绝不会再成为秘密。他今晚回去就要敲周雨的房门听故事。
“来讲一个我所知道的故事吧。”最后陈薇如此说道,“从前,有一个无形却很强大的精怪,它是从无数死者的意识里诞生的,因此也没有自己的意识和名字。直到有一天,它被一个精通法术的女巫察觉了,并且为它塑造了一具身体。自从以后,精怪就以人的形态生活,并且也模仿人的行为做事。或许是因为它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总想在模仿的事情上做到尽善尽美。它……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完美?”
“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汇了。非要具体地说,就是想要成为‘合乎人的标准的人’:以人的视角观看,以人的手段行事,以人的道德评判,最后达成的也是人的功绩。虽然这一切对精怪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在‘扮演人’这件事上来说,必须要得到人的普遍认可才算成功。用人的方法成为被认可的人。通俗点说就是,在不使用精怪力量的前提下,成为被世人认可的……”
“英雄。”罗彬瀚用奇怪的语调说。
“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哼呣。”
室内寂静无声。那个海盗皮的胡桃夹子用它阴险突出的、好像某种爬虫类的黑圆眼睛与罗彬瀚对视。它的嘴巴半张着,悄无声息地哈哈大笑。
“要说失败的主要原因,我也并不能断言。精怪得到的并不是一具非常合适的身体,或者说,尘世中本来就没有合适它的身体,所以其实也很难像常人一样行动。除此以外,大概还有其他的种种阻挠,最终得到的结果并不如意。”
“失败乃成功之母。”罗彬瀚没头没脑地说。
“发觉自己无法达成愿望以后,精怪就彻底放弃了尘世的生活,独自隐居在深山里。直到有一天。尘世中又出现了另一只危险的精怪。后来的这一只精怪是从众多走向沉寂与静止的事物中出现的,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了一具坚石塑造的身体,所以行动起来要比第一只精怪容易得多。这只拥有石身的精怪并没有要照人的方式生活的想法,而是另外创造了许多石身的生命,把它们作为自己的同族与仆从。这些石身之物寿命长久,不知苦倦,给尘世里的凡人带来了很大的灾祸。山中人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想方设法治理,而隐居在山中的精怪也决定帮忙。”
“叛徒!”罗彬瀚谴责道。
“……虽然中间的过程里出了许多波折,最后石身之怪还是被山中人击败了。原本,山中人计划要将它的身体毁去,让它重新成为无形的精怪,所能引起的祸患也就会减少许多。可是当隐居者见到石身之物时,或许是因为同情的缘故,反而不愿意把它放逐回无名的精怪。于是它不计代价地尝试着把石身之物转变成另一种形式。我想起初只是要做成人的样子,可是,或许是自己未能如愿的遗憾过于强烈,它开始不自觉地塑造一个理想中的形象:身躯不会因脆弱而朽坏,性情不会因本质而扭曲,人格不会因力量而抹灭。除此以外,还要以人的技艺和人的道德行事。为了从旧的怪物的躯壳里塑造出这样一个形体,它用尽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力量。而到了最后一步,为了让塑造出来的坯体稳固,它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山中人,自己则回到隐居之地,发誓再也不和自己的作品见面。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呢?大概也是那种追求完美的欲望导致的吧。似乎是认为不完美的创作者也会毁掉作品本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者毫无关联……不管几次想到这件事,都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我理解。”罗彬瀚苦闷地说,“我读过一些修订版。”
门外响起杯碗落地的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