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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细微的惶惑,周雨绕过床尾,来到老人的正面。他发现老人的表情正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他那自火车上定格的笑容逐渐消逝,皱纹加深,目光茫然。那是深夜失眠的孤独者才有的状态。

与那副疲态相反,他满头的银丝反倒混入了少许黑发,杂糅成斑驳的灰色。这种返老还童的现象持续得很短,大概十几秒就完全停止了。除了发色,老人的面孔几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就在周雨发呆的时候,李理也从门口走了过来。

“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离开米根竹市太远后,我开始尝试调换研究这件事的思路。”她说,“譬如,我设法拜访了米根竹大学的一位教授,他在宏观经济学方面很有见解。我向他请教米根竹市的产业结构,得到了答复是极有意思的。他说米根竹市是个典型的服务业城市,比如饮食和娱乐业——但我注意到,当我问及旅游业状况时,他却变得语焉不详。工业的比重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农业则几近于无。这使我感到好奇,显而易见市内的耕种土地不足以满足人口需求,那么超市与菜市场内的食物从何而来?我只得再跑去调查这儿的物流产业,然后这事又变得更加复杂了,使我不得不关注到地价与气象问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简直快成了研究这座城市的专家。”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她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说:“我走了许多弯路,其中过程不必赘述。等我发觉自己一直忽视了某个最古老、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时,我才懂得了笼城存在的意义——周雨先生,你在米根竹市看到过公墓吗?”

周雨怔了一会儿,摇头说:“我没有留意过。”

“墓地,这是人类聚居处必不可少的建筑。”李理说,“人们又想避开它,又不得不建造它。若米根竹真的与世隔绝,它总得有个地方安葬死者。事实上它确实有,位置在城北郊区。然而,当我统计了整座公墓的坟墓数与死者年龄段后,我意识到这和城市的人口数量结构都不匹配。大部分埋葬于那里的人都相当年轻,死于意外事故或突发疾病。并且,尽管我没有明确证据,种种迹象显示他们都来自外地。那么定居于此的老人究竟葬在哪儿呢?我的结论就是,当他们的寿命将尽时,他们会来到笼城,重现自己十年前某一刻的场景,然后永远地定格在那一瞬间。他们没有被埋葬到地下,而是填充着旧城市的风景。这里是一座专门装标本的笼子。”

“慢着,照你所说,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十年前的某一天吗?那么会出现矛盾吧?如果死于不同日期的两人,在各自的十年以前恰好处于同一个位置……出现这种矛盾情况要怎么处理呢?把两个人重叠起来吗?”

“我相信这种状况若真的出现,会有一套相应的规则来处理。不过,据我观察,这事儿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连电梯、停车场之类的地方也没有吗?按理说是很容易使用到同一个位置的吧?只要时间跨度够长,出现这种小概率事件也是必然的。”

李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如果时间跨度够长。”

这一次周雨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只能是一种猜想,先生。”她说,“在火车能够抵达的三处地点中,笼城是最接近现代城市的一处,尽管你还是能看到十年前才会流行的旧款式家电,而所有能表达年份的东西上全都写着十年前。因而我猜测,这座城市遵循着和居民们相同的机制。它的十年前,并不是相对米根竹或者我们的十年前,而是距离它死亡那一刻的十年前。但是,若它一切的人口都由米根竹而来,我们也可以根据这儿的人口数量做出推断:它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

“这有什么关系吗?”

“显然关系重大。我详细调查过米根竹的城市地图与建筑,可以担保全国没有一个城市与它如此相似。然而,米根竹本身的历史里充满了含糊矛盾的部分。这儿没有出过任何一个历史名人,没有风景名胜,没有特色饮食或方言,你你能想象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域却在风土人情上不留丝毫痕迹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点,周雨先生,若是眼下每一个死去的米根竹老人都能在笼城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米根竹真正的存在历史不超过十年。它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生态盒,用来供养蚂蚁居住。此前的箱子叫做笼城,更早的百年前是红落,千年前则是望舒。随着我们这群蚂蚁更新迭代,饲养主也在不断地替换箱子。然而出于某种心态,他却把旧箱子们放在旁边,用于收集和保存蚂蚁们的死尸——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