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东,浑河南岸。
一丈七尺高的戚字总兵大旗屹立在车营之上。
红色白底的旗帜被流矢射满箭孔,兀自迎着浑河晨风,烈烈飘扬。
忽然,一支轻箭擦着旗杆,呼啸而过。
箭簇掠过遍地铠甲与死尸,急速坠落。
“嘭!”
林宇感觉自己虎口微微发麻,大声对身后道:
“狗鞑子又射箭了,都给老子缩着脚,记住,你们只剩一个长牌手了!”
林宇身后,三四个灰头土脸的浙兵也开始骂骂咧咧。
一时之间,长牌后面响起浙东各地土音方言,其中不乏一些粗口。
两个镋钯手快步躲到林宇后面。
后面那个火铳兵摸摸索索,像在找什么物什,直到一支轻箭哐当射中前胸锁子甲。
他不敢犹豫,连忙也挤过来。
这队鸳鸯阵的长牌手,昨晚被巴牙剌杀死,队长林宇不得不接替了这个位置。
林宇本是个长枪兵,不习惯使用长牌,不过他觉得其他人不太靠谱。
箭雨变得越来越密集,敲打在长牌上,砰砰作响。像道士在给死人敲丧鼓,听的四个浙兵心烦意乱。
林宇顶着长牌,脸色阴沉,后面火铳兵还在骂。
“娘希匹!老子要是有火药!打死你们!狗鞑子!”
他边骂边在战袄里摸索,摸了半天,小眼睛一亮,看他眼神好像是摸出了火药。
一点炒面捧在他手心。
不等火铳兵把手缩回,镋钯手猛地夺过炒面,狼吞虎咽吃下去。
“你个狗日的,老子两天都舍不得吃!抢着吃断头饭啊!”
火铳兵抡起三眼铳打过去。
外面敲打长牌的砰砰声忽然停止。
几人都不说话,相互看向对方。
镗钯手咀嚼炒面的动作也停下。
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周围被射中的浙兵还在呻吟。
林宇将长牌闪出条缝,飞速瞟了眼外面,长出口气,拿起椰瓢咕嘟嘟灌下,良久,大声道:
“鞑子又要上来了!”
“招子都放亮点,这回多杀几个!没下回了!没死的人记得兄弟们烧纸!”
浑河南岸响起低沉的海螺号声,鼓号绵延,如水漫金山。
两红旗对浙兵车营的第八次进攻开始了。
林宇拉住那个被偷走炒面的火铳手,对他笑道:
“王三儿,我还有炒面,给你吃,等会儿先别打,让白甲兵走近些,长枪能够到时,再用三眼铳。”
王三儿知道队长是嫌他的三眼铳不能破甲,想给被打中的建奴补刀,他听了更是恼怒。
“打你个娘的,火药没了,拿什么打!老子那杆鸟铳是怎么断的!”
王三那把鸟铳是被林宇砸断的。
林宇的长枪刚刚崩断,巴牙剌带着甲兵越过营门,情急之下,林宇一把夺过王三手中的鸟铳。
朝一个后金刀盾兵狠命招呼。
铳管断了,一起断的还有刀盾兵的脖子。
想起这个,王三就窝火。
他作为火铳手没个火器怎么成。
他可不想抡着腰刀去和巴牙喇拼命。
手中这把三眼铳连一层棉甲的包衣都打不死。
林宇一笑,指了指前面倒着的几具浙兵尸体,对他撇撇嘴。
“去摸摸,还有的。”
火铳手瞪他一眼,转身去死人身上找火药了。
长牌外传来各旗队长的急促竹哨声。
刚才那轮箭雨杀伤几十个浙兵。
遭受损失的鸳鸯战阵需要重组,几个旗队长大声喊着长枪手镋钯手。
没人喊火铳手,因为车营没火药了,火铳手要干点别的活儿了。
林宇准备过去继续当长枪兵,猛一回头,几个灰头土脸的兄弟正呆呆的望向自己。
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拔长牌上插着的箭镞。
敌人临近。
车营内,人马川流不息。
三百多个鸳鸯阵忙着变换阵型,变成纵列的小三才阵。
长枪兵和镋钯手凸到最前面,火铳手和刀盾手撤下。
火铳手捡起死去战友的腰刀,来到队列后面,成为刀盾手们的候补。
当然,也有些悍勇的火铳手,自告奋勇去前面做长枪兵。
王三儿一点也不悍勇,他喜欢用火铳远远的杀鞑子,别说长枪,他连腰刀都不敢拿。
准备就绪,大家纷纷望向车营正面那个被打开的口子。
那里,用后金兵的尸体堆起了一堵人墙。
不过浙兵对这堵人墙都不看好。
鞑子的血肉之躯,远没有之前的盾车坚固,很容易被巴牙剌撞开。
望杆上的了望手站在离地面五丈多高的半空,不停挥舞令旗,将车营外的军情汇报给各营把总。
两红旗的包衣在北岸砍伐树木,估计是要再多造盾车。
刘招孙的骑兵残部向北方撤走,浑河北岸被后金兵重新占领。
大家本对宣武将军刘招孙充满希望。
当看到白杆兵和开原兵一个个战死,最后刘招孙从浮桥退回。
他们才知道,再无人来救浙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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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正成了孤军。
车营中的佛朗机炮两个时辰前便停止发射。鸟铳和三眼铳也都没有火药。。
等到鞑子盾车推上来,那个缺口肯定又要被撞开。
到时候,他们还能抵挡的,就只有自己的血肉之躯了。
三千多人同时望向死人堆砌的厚墙。
等待建奴再一次将它撞开。
等待,下一场杀戮降临。
戚金忧心忡忡的望着东门瓮城。
距离车营五百步,镶白旗的旗帜正在东门城楼飘扬。
一队真夷甲兵在城墙上走动,他们将守城的辽兵,一个个扔下瓮城。
受伤未死的人也被直接扔下去。
砰砰砰!
戚金能听到辽兵坠地时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
派往瓮城增援的浙兵应该都已经战死了吧。
戚金希望是他们都死了。
他不想这些袍泽兄弟活着被鞑子从城头扔下去,临死还要再遭一次罪。
不知道毛文龙被扔下去没有。
戚金没空感伤生死,作为戚家军百战余生,比这更残酷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刘招孙还活着吗?”
目光再次投向北岸。
距离车营五里之外,浑河北岸,遍地都是死尸,看不清是白杆兵还是后金兵。
白杆兵盾阵坚持一日没被后金攻克。
戚金判断,地上的死尸,应该还是后金兵的多一点。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笑。
心心念念的白杆兵,最终还是没能突破两黄旗包围,怕已经伤亡殆尽。
而他麾下这支浙兵,也没能击败两红旗。
两支强军就这样隔着浑河相望。
如两颗并行滑落的星辰,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相互见证对方燃成灰烬。
自从被围困后,戚金就想着再和秦氏兄弟喝一场酒,和两个老将比划一下谁的拳头更硬。
就像乔大嘴来沈阳那晚,大醉一场。
那晚,他和秦邦屏,乔一琦喝的烂醉如泥,哦,还有个叫袁崇焕的。
可惜,白杆兵完了。
秦邦屏或许已经被佛郎机炮打死。
昨晚,了望手发现包衣阿哈将各门火炮运往北岸。
戚金就知道白杆兵凶多吉少。
作为浙兵名将,他对白杆兵的战法有过了解。
土司兵凶悍善战,白杆枪组成战阵,与鸳鸯阵不相上下。
白杆兵稍显不足的是,他们对火器并不依赖。
不同于浙兵大量装备弗朗机炮、虎蹲炮、鸟铳、斑鸠铳等火器。
白杆兵连三眼铳都没有。
他们不仅是缺乏火器,还缺乏防御炮击的器械,如盾车。
那些藤牌是挡不住炮弹的。
傍晚刘招孙赶来时,戚金正与正红旗血战。
他没亲眼看到骑兵营墙式冲锋蹂躏科尔沁人的壮观场面,也没看到骑兵绞杀后金炮兵的悲壮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