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四月二十五。
京师左安门,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巷道里。
大明新科进士袁崇焕(字元素),带着个黑瘦如鬼的书童,在胡同里来回踱步。
一个时辰前,主仆两人从广东会馆出来,一路向南走到广渠门。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丁字街逛了一会儿,买了些年糕羊肉之类的北地吃食,边走边吃,不知不觉就转入一条胡同。
主仆两人将手中零食吃完,准备返回会馆,饶了几圈,发现周围胡同还是原来模样。
进士及第的袁崇焕,头脑还比较聪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迷路了。
明代京城内大街小巷,大部分皆为丁字街形式。南北城门不相对,道路亦不直通,这种城市布局是出于军事防卫的需要,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死胡同,也是军事防御的原理。这样以来,城中便遍布各种曲曲折折的胡同。
袁崇焕带着书童森悌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巷道里转了很久。
最后,袁崇焕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进退失据。
宛若他很多年后,督师蓟、辽,遭遇己巳之变,想要继续往前走,脚下却没了路。
“科捞爷(老爷),昨日才去食饭(吃饭),皇上赐给膳食,怎不在京师唔再玩多几日(多玩几日)?”
虽是仲春时节,袁崇焕头上却都是汗水,他抬头瞪森悌一眼,操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骂道:
“森悌,扑街仔!给你说过多少回,要你多学学雅音,学官话,我们在京师一个多月了,你官话学得怎样?以后跟科捞爷走马上随(走马上任),不客气话(不会说话),怎么走?(怎么行)”
骂完之后,他还不解恨,抡起巴掌就在森悌脸上留下了两个印记,让这位扑街仔记住,广西佬身在北地就要少说乡音,多说官话。
这位三十六岁的广西进士,此刻忽然感觉有些疲惫。
十八老童生,四十少进士。
袁崇焕记得自己十四岁时便已补为弟子员,二十三岁参加布政司乡试,很顺利就成了举人。
如果时间停滞在这里,他的科举之路,比不上张居正、严嵩这类神童,也可说是少年得意!前途不可限量也!
可能是袁老爷时运不济。
二十三岁中举后,他就开始屡次不第。
即便在文风衰败的广西,即便考了四次,他还是止步于举人。
直到历四十七年,也就是今年,第五次参加会考的袁崇焕,终于考入三甲第四十名。
成绩不算太差,在这个进士录取率不到五万分之一的时代,能够进入三甲,已是人中龙凤。
补充一句,这届进士中的三甲第四十一名,就是排在袁崇焕后面的那位,他姓孙,名传庭(字白谷)。
四个月前,袁崇焕从广西赶赴京师大考,这一路迢迢千里,中途艰辛,一言难尽,不足为外人道也。
去年冬天,袁崇焕便经平江、桂林、韶关、走江西、安徽、过徐州、经山东、河北涿州进京。
行程六七千里,走了七十多天。
因为会试是在农历三月九日,所以他和森悌除夕是在山东临清运河漕船上度过的。
如果不是那位心地善良满脸淳朴的北地漕兵把总,十五两银子卖给两位广东客人一条破烂的被褥,袁崇焕和他的森悌老弟可能会在除夕雪夜冻死在临清漕船舱底······
至于主仆两人几次差点被北地绿林人士下混沌、下饺子(抢劫后杀掉丢进河里、抢劫后不杀丢进河里,),这些糟心事,不提也罢。
这段时日在京师,袁崇焕没少受罪,若不是为了完成国子监那些繁琐无聊的科考仪式,他早就离开京师,奔回南国去也。
“老···爷,前面就是崇文门,原来我们在这里饶了个大圈子,老爷,那边有群人围着兵马司士兵,吵吵嚷嚷,北方佬打架凶得很,我们要不绕道回会馆?”
“前面带路!”
主仆两人走出胡同,街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死老鼠的味道。
袁崇焕捂住口鼻,继续往前走。
崇文门城墙根儿,整齐排列一群百姓,他们穿的鼓鼓囊囊,外面套着棉服皮袄,像是京畿附近的流民。
袁崇焕冷冷打量这些人,他们蜷缩成一团,眼巴巴的望着尘沙飞扬的崇文门。
兵马司士卒上来劝说流民离城门远些。
这些五城兵马司士兵都是衣衫褴褛,身子比森悌还要瘦,很多人鼻尖挂着晶莹剔透的鼻涕。
袁崇焕骂了几句,脸上露出悲天悯人表情:
“想我大明首善之区,怎可龌龊至此,实在有碍观瞻,有碍观瞻啊!”
身边站着个瞎眼算命先生,见袁崇焕身穿神色蓝罗袍,青罗衣缘,圆领大袖。
又听袁崇焕一口塑料大明官话,便知这位老爷可能是进京会考的外省举人,一脸殷勤道:
“老爷是南方来会试来的,观老爷气质,便知是富贵之相,看这天庭饱满,这魁梧身材······”
袁崇焕打断瞎子,伸手从袖中摸出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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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放在算命先生眼前,瞎子眼睛立即睁开,接了钱,连连道谢。
“为何流民都站在这里?”
算命先生得了钱,便向袁老爷解释起来:
“老爷,这都是等着要进宫的阉人,城外有更多,昨日兵马司的人说快有六千人了,”(1)
袁崇焕满脸惊愕,诧异道:
“等着进宫?你是说他们是阉人?”
“是的,老爷,您从南方来,自然不知。这些都是自阉之后,想进宫谋个差事的人,每年都有,也不是啥新鲜事儿,”
森悌在旁边听得哆嗦,这书童今年刚满十五,正是挥刀进宫的最好年华。
“老爷,我怕,”
“滚!”
算命先生见今日遇上个大善人,便盘算着怎么从袁崇焕这里再搞点钱。
他脸上露出悲苦之色,抬头望向东北辽东方向,低声呜咽:
“小老儿家中三子,都去了辽东打仗,也不知死活,好几年没回个信,咱家十亩薄田,去年开始交辽饷,县二爷一亩交两成,县太爷收六成佃租,加起来就是八成,日子过不了了,所以就来给人算命了!”
袁崇焕大吃一惊,他久在岭南,不知辽饷对北方百姓压迫如此之重。
贪官污吏上下其手,让安分守己小民日子过不下去,又不知要逼出多少流民。
朝廷规定辽饷只在原有田赋上每亩加银两厘,为何御旨出了京城,就变成了每亩交两成?
须知,这两种征收标准之下,农民的负担相差可不止十倍。
“扑街仔!只知贪银子,打仗打不赢,捞钱第一名!”
袁崇焕狠狠骂道,他对这些北方官僚的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算命瞎子没听清袁老爷在抱怨,兀自向他诉苦:
“若不是小老儿年岁太大,宫里不要咱,早让敬事房刘一刀割了,进宫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天天躲城门下喝西北风,早晚冻死饿死,被野狗啃了尸身,”
袁崇焕见老头说的可怜,喟然长叹,他虽然暂不缺钱,不过自诩心怀天下苍生,救一个两个可怜人不是自己的理想,便对老头道:
“老人家遭罪了,朝廷还在和鞑子打仗,等平了辽东,就不收辽饷了,日子就好过啦!”
那老人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老爷,一看就知道你是读书人,你说说,几年才可以平辽?才不用交那狗日辽饷?”
袁崇焕根本没听老头说话,他还在思忖:
这群辽镇军头个个该死,从李如柏到刘綎,只知道打败仗!可惜他手中无尚方宝剑,否则定亲手斩了这群武人!
“老爷,几年可以平辽?”
“半年,半年平辽可期,不用五年的,”
袁崇焕有些走神,敷衍了老头两句,招呼森悌老弟再给他钱。
书童很不情愿的打发给瞎子一文钱,挥手让老头离开。
瞎子连忙感谢,告别两位贵人,一溜烟跑了。
这时,城墙那边打了起来。
身材瘦弱的兵马司根本不是流民对手,他们虽拿着顺刀火铳,不过这些兵器只是摆设而已,连鸡都杀不死。
“开门!老子去年冬天就阉了,割得干干净净,住在这儿等着,等着进宫做事儿,服侍咱们皇上,给大明效力!你这狗日的,天天拦老子不让进,老子跟你拼了!”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大汉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小兵,对后面一众阉人道:
“龟孙儿不让咱进,打死他们!打!”
阉人们像打了鸡血,捡起木棍石块,朝兵马司士兵身上砸去。
兵马司士兵被打的鼻青脸肿,大叫一声一哄而散,朝四周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