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托着下巴,替伤员拉上被子。
深秋了,天气冷,如果没死在感染上,反而死于伤寒,那可太冤枉了。
“……大人?”
截肢的伤员缓缓醒来,腿部的剧痛仍未缓解,看见坐在草铺边的罗贝尔后受宠若惊。
“嗯……今天,辛苦你们了。”
伤员下意识下半身用力,但只抬起来血淋淋的绷带与仅剩半条的大腿。
他苦笑着躺回草铺:“大人,小的似乎废了。”
“……我不认为失去一条腿意味着失去整个人生,你还可以制革,还可以织布,只是无法耕作,活着的方式还有很多。”
“但我不能继续替您作战了。”
罗贝尔站了起来,焦虑不安地在帐内踱步。
发动战争对当权者而言是如此的简单,只需要热血上头,签署一张动员令,几万条人命便如臂如股地为他所用。
战争的代价又如此直观地展现在他面前,以至于那份虚伪的善良无处安放。
“士兵,我、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请让我为你安排退役后的工作,这是恳求,请看在你曾经为我效力的份上不要拒绝。”
“您不必愧疚,我们是心甘情愿为您作战的。”
“然后我把你们推上战场了。”罗贝尔焦躁地挠着头发,“我、我必须做些什么,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杀人,但我必须做点什么,为什么我习惯杀人了?到底哪里出问题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应该在安科纳,和格热戈日吵架。天河……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半夜总是在哭,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应该回家和父母团聚,一切故事从头到尾不该发生,还有朱利奥,他们——我们到底怎么了?”
“大人,您害怕了吗?”
“我不害怕,我不懂。”罗贝尔抿着嘴唇,握住他疼得发抖的手,“人生下了的时候只是个又白又嫩的婴儿,为什么那个婴儿的身体可怕地愈长愈大,为什么罪恶的想法不断不断填满了他,为什么总是越来越自私,为一己私欲不惜把其他人推进地狱……”
“大人。”伤兵打断了他,“请听听我这个无名之辈的故事,好吗?”
罗贝尔攥紧了他的手:“请讲。”
“您还记得扬·卡修士吗?”
“记得,很抱歉没救下他。”
“谢谢您以敌人的身份送了扬·卡修士最后一路。”伤员不免唏嘘地抬起头,两眼望着脏兮兮的篷布,“您也许不曾放在心上,但您随口的几句善言就可以决定我等的生死。您没有像其他领主那样处死我们这些异端分子,还给我们分了田地,足够成为我等为您而战的理由了。”
罗贝尔轻轻摇头:“至于分田,反正那些地也是荒地,谁开垦就归谁,天经地义。至于因为信仰的偏差就把人烧死,这种事太荒唐了,我拒绝。”
“是啊,真荒唐,明明是大家的神,却任由自己的孩子厮杀,您不觉得这太负责任了吗?”
“嗯。”
“既然您负起了这份责任。”伤兵对上他的眼睛,“神明没有做到的事情,您做到了。从那时起,您就是我们的耶和华了。”
“我?”罗贝尔惊讶地指着自己,“我连拉丁语都认不全。”
“即便如此,您仍然是我们的神。”伤兵反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愈发激动,“所以请不要灰心,我们心甘情愿为您而战。也请您不要放弃那份神圣的正直与善意,耶稣哪怕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依旧热爱世人,不是吗?”
“我该如何是好?”
“寻求真理,倾听真理。学习真理,践行真理。坚持真理,誓死扞卫真理。”
伤兵念出扬·胡斯的三句谶言。
“真理又在何方?”
“扬·卡大人说,遵从本心。”
“那本心若是罪恶呢?”
“罪人自有正义之人处置,请您坚定不移地带领我们继续狂奔吧,若结局非是堕入地狱,那条路便是可行的真理了。”
“仅仅前进就够了?”
“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伤兵无奈地拍了拍大腿,“烦请前进吧,我们会跟在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