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理解了战略意图,拉瓦尔仍旧精神不振。对一位失去过包括家族和封地在内的一切的老人而言,放弃珍贵的土地是最不可接受的行为。
但正因为连他都如此纠结和痛苦,克莱沃公爵和科隆教会才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整整一周,科隆人忙着收复失地,瓜分财富,为领土的收复与再分配喋喋不休地争执,松散的军队没有表现出任何追击的意向,任由撤退仓促的奥军从容离开战区。
而在马克公国领,联军的撤退就显得从容有序得多,这都多亏了多特蒙德人的协助。
博克哈德市政官或许小瞧了市民主战派的能量,平庸之恶埋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最深处,只不过平时被社会化的一面遮掩着,直到秩序崩溃的一刻彻底显露出来。
以联军势如破竹的进军为导火索,多特蒙德市民的战争热情如火山喷发般迸发。人们从价格不菲的报纸上看见一条接着一条的胜利头条,看着那些往日不可一世的克莱沃贵族拜倒在新征服者的剑下,看着一个接一个克莱沃的封臣向多特蒙德宣誓效忠,爱国热情再也难以抑制。
宏大叙事是最烈性的春药,整座城市陷入狂热而盲目的战争氛围中无法自拔。
自马克的半数城池沦陷后,多特蒙德征兵站每日被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挤满,人人争先恐后,生怕再晚些参战便分不到第一口肉汤。后来者甚至被人群阻挡,看不见征兵的告示。但无需为此担忧,城市喷泉广场上人山人海的角落一定是他们的目的地。
多特蒙德市的总人口不过四千户,适役年龄的青年拢共也才两千人左右。
但市民们最不缺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至雅各布和朱利奥完全撤出马克,动员至极限的多特蒙德市民出动了包括自卫队在内的所有军力,竟然勉强维系住既有的占领区。商人的赚钱办法有许多,某种意义上讲,用军队犁平敌境,兼并土地,掠夺财富,就是利润最大化的“商业”——无本万利的买卖。
雅各布替罗贝尔向多特蒙德市民作出承诺,只要多特蒙德坚持到奥军回归而未丢一城,便将马克公国两年税收的六成无偿赠予市民,以为“犒军之费”。
战争的伤害,加上沉重的税赋,可想而知,马克公国的无辜居民将在接下来度过水深火热的两年。
在班师路上,雅各布注意到朱利奥的情绪不大对头。他询问这位挚友垂头丧气的缘故,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答复。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利奥骑在马背上,一身出自威尼斯大师工匠之手的华美板甲依然如往昔那般明亮且华丽,跟随他征战四方,但板甲的主人却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变得惶恐且迷惘。
“雅各布,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这里的人们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生活劳累,却也乐得自给自足。战争不是他们希望引发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家人被领主用刺刀赶上战场,如今还要为我们的一句话背负额外税,这丁点税赋说不定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多少户人家会因此家破人亡,谁家没有丈夫,谁家没有孩子,雅各布,我们在奥地利和意大利的时候,都见过人吃人的惨象,那是我们是受害者,可现如今……这些灾难都是我们造成的啊。”
“……”
友人用真挚而痛苦的眼神注视自己,雅各布抿紧嘴唇。他是“安科纳三剑客”最年长的大哥,很擅长说些好听话糊弄别人,但对待亲密的朋友,他不想用那些谎言玷污他们的友谊。
他紧紧盯着朱利奥的眼睛。
“塔佩亚,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接近骑士两个字的男人。我说的不是那些辞藻华滥、空洞无物的骑士小说,而是真正的骑士精神,在你身上持久而炫目的闪耀着。我很钦佩你,从来没有放弃年轻时的理想,不像我朝秦暮楚,连爱情都做不到从一而终。我喜欢和你呆在一起,只有在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些年轻人的清澈,少去些年长者的虚伪。”
“那你为什么……”
“造成灾难的,是人心的卑劣和荒唐的世道。我们生活的世界已被交加的雷雨笼罩多年,黑云未曾散去,生灵与灾难伴行,世道由不公定义。不杀人,就被杀,想想卡利的那些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无外乎是弱小,于是被这该死的世道淘汰,我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我死于难民之手的妻子什么都没做错,我不知道该找谁报仇,恨泣不可终日,而现在我知道了,害惨我的,是这个荒唐到不讲道理的世道。害死我妻子的,是无数人心中的平庸之恶与怠惰。”
他拿起马鞭,指着军阵严明的行军队列:“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世道的受害者。我们都被人心中的成见和愚蒙压迫着,地狱空荡荡,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魔鬼的杰作。假如不做出颠覆地变革,子子孙孙仍将生活在和我们一样的地狱里。”
“若要掀起变革之风,则必须拥有力量作为底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从没听说过山岳被风吹塌。主教大人说过,我们早晚会建立一个弱者也能抬头挺胸、自由生活的世道。在那之前,要把阻拦在变革时代前的敌人挨个摧垮。我们现在就在进行着第一步,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我们今天摧毁了许多人的生命与幸福,而我们早晚要加倍偿还给他们——尊严、面包和自由。”
“我不会停手的,因为……”
雅各布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我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