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走了多远呢?
让娜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向故乡的西方走了很远很远。
她没有返回栋雷米那片伤心之地,尽管在路人口中听闻“敌基督的巫女之母”尚在人世,但没能鼓起和母亲重逢的勇气。亚历山大告诫她,不能在世人面前以“贞德”的身份露面。正确的历史记录表明她死在了1431年的鲁昂,此方世界唯有神明和神明许可的寥寥之人有资格从冥界返还。
贸然暴露自己的存在,可能会引来操纵世界的敌基督势力报复——派出刺客,像她追杀罗贝尔那样追杀她。
从奥尔良到巴黎,这段曾经由她与战友们以鲜血铺就的胜利之路,如今似乎已经是奥尔良公爵的私人财产与国王的王领。携带满腹的民族大义,为法兰西人民拼命战斗的唯一报偿就是昔日的贵族重返家园,悲哀人民的压迫者由外族变成了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本族,对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经没了追究责任的余韵心情。
都是奴隶,他们都是神人的奴隶。所有人本该团结地为争取人类的自由和独立而战,即便如此,人们仍在孜孜不倦地相互迫害着,舔舐统治者的脚背,为奴性的忠诚感到荣耀。
没有觉醒者愿意在此时此刻振臂一呼,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活该是“天生的奴隶”。“从英国侵略者手里解放故乡”……喊出这种口号的自己,不是显得小丑一样滑稽吗?
少女没有在奥尔良滞留太久,她风一样地离开这片伤心地。
如果非要有什么值得她去重逢,那一定就是昔日的同袍战友们了吧。哪怕共同为之奋斗的理想宛如泡影般消散,但一度并肩作战的友谊并不因此黯淡。
她还记得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他们大都去世了。二十年过去了,对一片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的大陆而言,二十年沧海桑田,新人取代旧人的戏码重复上映,昔日友人纷纷走向新的生活,或者踏上天国之路,只有她被困在二十年之前的火焰中,永远无法逃离,真不公平。
走着走着,少女无意间离开了法兰西。
在道路旁发现一片人间的炊烟,询问村民才得知,当地已经是布列塔尼的领地。
在法语里,“布列塔尼”和“不列颠尼亚”其实是同一词语,为了加以区分,常将布列塔尼称为小不列颠,将不列颠尼亚称为大不列颠。但仍不乏没文化的下里巴人将二者混为一谈,无端仇视布列塔尼人。
但布列塔尼没有她渴望寻找的记忆,于是她转而向南,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南特郡以南的一片小村庄。
或许是缘分使然,她在这里听说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但当她兴冲冲地前往时,只发现一片荒废了十年的破旧庭园。
庭园的主人已经去世十年了,命运确实喜欢给她开上一个个小小的玩笑。不过在命运女神眼中的“渺小”,压在云尘般的凡人肩头便是如山沉重的痛苦。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要杀的人,要推翻的暴政,要争夺的自由……如果没有这些使命,空虚的躯壳又该由什么填充?
在迷离的返途中,她经过了勃艮第。
这里是她的仇人所统治的土地,卑鄙的菲利普三世,设计陷害了她,联合渎神的伪教宗置她于死地。
尽管嘴上呼喊着为主而死毫无遗憾,但不甘心就是不甘心,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书写更多篇幅,就在十字架下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火焰灼烧皮肤的时候,真的好疼。
亚历山大叮嘱过她,不要随意出现在生前认识的人面前,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让娜觉得他简直在开玩笑,二十多年过去了,世上所剩仍认识她的人寥寥无几,或许勃艮第的菲利普三世算一个,是他亲手把自己推上了刑场,如果就这么把她忘了,实话讲,她会很伤心的。
头顶传来鸽子的咕咕叫声,直觉告诉让娜,那是亚历山大的呼唤,这很稀奇,对方很少主动联系她。
鸽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缓缓落在她的肩头,鸟嘴里发出人声:“暂停刺杀任务,从今天起不必在试图攻击维也纳的诺贝尔了。”
“为什么?”
“我已经和他达成了默契的协议。”肥鸽子抬起一边翅膀,“他承诺不会再下死手,相对应的,我们也不许再干扰他的事业。”
“是么……”
让娜低下头。
她的脸庞逐渐浮现出解脱而复杂的神色,亚历山大看出她的纠结,出声提醒道:“孩子,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争斗是其一,合作则是另一种更美妙的方式。”
“可你说过,他是共济会的成员,犹太人的走狗,真视之眼的持有人,六芒星的阴谋家,敌基督的支持分子,昂撒侵略者的马前卒,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妥协……”
“啊拉,我说过吗?”亚历山大点了一根烟,把烟屁股塞进了鸟嘴里,从容地说道,“嗯~大家都很喜欢阴谋论吧?其实我也很喜欢,说到阴谋论,你知道你们法国的查理七世国王为什么要保留他早年当施蒂利亚公爵的历史吗?其实他……”
“他卖沟子。”
让娜平静地说道。
亚历山大瞪大了眼睛,烟蒂从鸟嘴滑落:“不不不不可能!我还没在你们面前玩过这个梗呢!”
“他真的卖沟子。”让娜平静地补充道,“他向南部的阿基坦公爵用一夜情为代价换取了两千生力军。”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要听啊!”亚历山大哀嚎着捂住鸟耳朵,虽然鸟并没有特别明显的耳朵,“不可能!资料库的欧洲通史根本没写这一段!居然有我没掌握的情报,我不能接受!”
“但你说过,这个世界都是你的同伴们按照记录复原出来的吧。”让娜贴心地提醒,“如果没有记录,不可能还原得如此彻底。”
亚历山大略一思忖,咬牙切齿地重重点头:“肯定是实验团队里的腐女夹带私货,该死,我回去一定要向上级举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男人和男人搞在一起什么的,我绝不认同——”
“可你已经回不去了吧?”
身经百战的奥尔良圣女最擅长的便是补刀。
亚历山大看起来颇为泄气。
“但是,如果不杀他……那我还能做什么?”少女迷茫地看着自己遍布烧痕的掌心,“我只会打仗,杀人……”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学会杀戮之外的生存之道。”
他抖擞精神,用羽毛抚摸她的侧脸,安慰道:“我们毕竟不是为制造悲剧来到这世上的,去找一些乐子怎么样?也许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比如,去见见那位勃艮第的大公——他是你的仇人吧?”
“可我的模样。”她自嘲地摸在焦黑的脸上,“就算回家,妈妈也认不出我了。他就算见到我,也只会觉得撞了鬼。”
“那,变回正常的你怎么样?”
亚历山大适时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
“这段时间,我向白色的家伙学习了一些新的回溯技术。要么说术业有专攻,他的技术确实值得借鉴……”
她不再出声,沉默一直从清晨的太阳持续到它移动到碧空正位,亚历山大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直到她再次开口。
“把我的脸变回去吧,还有,还这个可怜的女孩自由。”
“我等待你这句话很久了。”
亚历山大扇动翅膀,从不远处的枯树后,走出第二个让娜。她们并排站在一起,四手交错,他则变回人形,双手在虚空上滑动操控着某些人类看不见的事物。
两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布满烧伤的半身融化合一,蒸发出浓滚滚的白烟。须臾,白烟散尽,地上只余一个穿着破烂衫衣的昏迷女孩。
亚历山大扔出披在肩上的羊毛大衣,盖在女孩身上。
“别冻着了。”他轻声说,“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抱歉。”
白烟在半空中扭曲,逐渐形成人类的形状,人体、盔甲、再是十字长剑,最终,雾里走出一名扎着酒红色短发的少女,她的脸上身上不见丝毫狰狞的烧伤,好奇地左扭右扭,瞧这瞧那,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第一时间,她小跑到路旁的溪流处,借助水面波澜的反射,重新看见自己熟悉的脸,发出惊喜地叫声:“哇!真的治好了耶!”
亚历山大:“……”
连性格都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