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拱手道:“卢植之策,看似不错,却未必有所欠缺。臣得各地之报,太平道三十六方,大者一万,小者一千,粗略一算当有三十万众,况且如今流民众多,等三河骑士集结完毕,太平道之众恐怕已接近百万。三河骑士并五校之兵不过四万之数,分奔各处,恐怕力有不逮。”
杨赐眯起眼睛,反问道:“如此说来,大将军可有良策?”
何进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奉上:“臣暂拟七策,愿陛下垂听。”
杨赐面不改色,心下却掀起波澜。
他终究还是轻视了这位屠夫出身的新任大将军,卢植已是知兵之人,自己方才所说已是卢植所拟定的大略,若何进之策更胜一筹,只怕这位大将军已非寻常人物可比了。
天子展开竹简,轻轻扫视两眼,随即一笑:
“爱卿之策,颇得朕心。”
杨赐眉宇一凝,脸上微微变色。对面何进瞧见,心中连连冷笑。
天子看看杨赐:“明日朝议,朕意欲以大将军所陈七策与外朝共同商议,杨公以为如何?”
杨赐勉励一笑:“陛下如此决议,老臣自然无所异议。”
天子点头:“如此,便这般定下了。有劳二位爱卿奔波一趟,早些回去休息如何?”
天子已下逐客令,可见何进所陈七策确实有过人之处。何进正欲拱手,却听见对面杨赐缓缓说道:“老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准允。”
天子眼神微动,缓缓问道:“杨公但说,朕会思量。”
杨赐直了直腰板,正衣服、理冠带,再度稽首,深深一拜:
“老臣如今年事已高,自忖已是时日无多,愿辞太尉之位以付贤德之人。且长子杨彪久任颍川太守,愿陛下能否择人接替,让老臣能见见儿孙?”
何进霍然变色,一阵怒气直冲心头。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杨赐久在朝中,岂能是初入权力核心的何进能比的。颍川本是流民之地,他的长子杨彪杨文先出任三年颍川太守,不过聊有改善而已,如今太平道事起,绝难脱离干系。杨赐一来知道自己绝难久任太尉,这次以退为进,转手让出主掌兵事之权,二来借此机会换得长子平安归来,不得不令何进佩服。
天子微微凝着目光,看着身前的案几,良久不语。
何进见状,心思登时百转,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杨公劳苦功高,朝廷应当重重抚恤。然杨公长子杨彪君现为颍川太守,久知颍川之事,如今太平道已反,颍川为重中之重,此时更换太守实属不宜。”
天子皱眉,看了看何进,又看了看杨赐,仍是不语。
杨赐轻轻摇头,手抚长髯,亦不说话。
良久之后,天子缓缓问道:“杨公以为,颍川太守何人可代?”
何进眼神一变。
杨赐缓缓拜倒,起身、再拜、起身、再拜。
一连三拜,沉重肃穆。
天子愣住了,何进也愣住了。他们猜不出杨赐究竟是有所图谋还是真心所致,这位纵横官场三十余年、历经梁冀之乱与两朝天子的耄耋老者,实在深谋远虑。
杨赐三拜结束,起身长声道:
“陛下,杨家世代为大汉重臣,乃家族之荣。今家国之难当前,臣本不当如此。然太平道之谋大逆,臣为太尉而失察,当免以谢天下。臣子杨彪久居大郡而无所树,亦属失职。臣至惭至愧,万不敢再恋权位。今荐光禄勋张温以自代。议郎王允,世家饱学,敦厚刚直,可任郡守。今臣已年迈,唯子杨彪亦有失德,愿陛下圣恩,容臣回故里。臣感恩再拜!”
一道身影,长拜大殿之上。
天子霍然起身,双手没来由地一阵颤抖。
何进绝望一笑,杨赐,好个杨赐,不愧是当今天子的老师,自己各方筹划,不惜以身入局,竟也不能逼他入绝境,而是轻轻一招以退为进,筹划至此果然非蒯越能比。
“杨公……”天子缓缓站起了身,“如此,令朕动容了。”
杨赐起身,只见那一身袍服煌煌庄严,双手轻举,俯身再拜:“老臣谢陛下厚恩。”
何进眼神一冽,正欲再说,却见天子轻轻挥手:“两位爱卿且先回府罢,容朕想一想。”
杨赐一回府邸,便急匆匆连书数封,分致司徒袁隗、司空张济、光禄勋张温、执金吾袁滂四位重臣,请四位大臣于明日朝会小心提防大将军何进。
次日朝会,天子以何进所陈七策与群臣共商平乱之事。不到一个时辰,数道诏书便连出宫门,颁布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