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射援浅浅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大人并未说错,家兄正是射坚。家父早逝,援与兄长相依为命,故而长兄之名不可违。”
“那便好。”孙原点点头,转头看着马日磾道:“黄门侍郎这个位子也算是天子近臣,只是大多都是中常侍的门生弟子担任,射家门规清正,这个位子倒不适合射坚,不如大人同陛下说说,找个理由把他撤了,派给我如何?”
马日磾呆了呆,便听得身边几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黄门侍郎乃天子近臣,虽然只有秩俸六百石,但整个大汉只得六个,孙原张口便要了一个,怎能不令这几位太学生吃惊?马日磾这位太学祭酒,亦不过六百石而已。
“你狠。”马日磾咬了咬牙,狠狠地道:“陛下要是不准,莫怪本祭酒。”
孙原全然没听见这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来的话,又冲射援道:“如此,你可愿意去我魏郡?”
“这……”射援尚未缓过劲来,便听得祭酒署外匆匆传来几句疾呼:
“祭酒大人、祭酒大人,陛下来了!”
马日磾、华歆等人同时吃了一惊,没料到天子竟然趁此时来了,全然不曾在意身侧的孙原幽幽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渐渐皱了眉头。
“太守大人,你不出去迎接天子?”
“你们先去吧。”孙原泛起了苦笑,道:“陛下约好了申时,如今倒是迟了几刻。我还是等等再前去,索性让陛下迟个半个时辰。”
马日磾几人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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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之前,天子刘宏驾临,太常种拂随行。
天子驾临,太学诸生自然要尽数出来迎接,韩说、卢植、郑玄等几位博士更是为首之人,数千之众尽数立于道左,恭迎圣驾。
远远看见太学门前大道右侧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刘宏突然来了兴致,问随行的太常种拂:“爱卿觉得,孙原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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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拂身为太常,这太学便在他管辖之下,马日磾的“名单”他虽不知详细情况,倒也知道一二分,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孙太守颇为天子看重,也晓得昨日里孙原同天子约了申时在这太学见面,那可是能让天子连新年大典都不参加的人物,便答道:“昨日陛下连新年大典都未参加,也要与魏郡太守约定申时在太学相会,臣认为太守必然是到了,陛下可是要先遣人传唤?”
“你这是责备朕未参加大典?”刘宏声音一低,摆了摆手,种拂自知言语冲撞了天子,不过也未放在心上,天子如此不顾朝廷法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不怎么在意,口中说着“臣失礼”脸上却没有半点“失礼”的模样。
刘宏许是今天心情好,并未说什么,随口又问:“朕再问你,你觉得,孙原可会在这群人之中么?”
种拂登时哑然,他虽然并未与孙原见过面,但是道听途说也晓得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又岂是一般人?天子的问话又是听着便觉得蹊跷,寻常人岂敢不来迎驾?若不是寻常人,那便不好揣测了。
种拂沉思一会,便道:“臣倒是觉得,孙太守必然会出来谒见陛下,不过……未必会在这太学诸生中。”
刘宏“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跟在车驾旁的种拂,笑道:“爱卿,你素来死板,怎么今天竟也会如此说话了?”
种拂微微倾身,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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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恭迎陛下。”
太学之前,祭酒马日磾领着一众太学博士、太学诸生伏地行礼,恭迎大汉天子。
“免了罢,朕又不是寻你们来的。”
甫下车驾,刘宏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太学诸人起身,随意四处看了看,却丝毫不见孙原的踪影。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种拂:“爱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马日磾方才起身,猛听得天子说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连忙道:“陛下,孙太守正在挑选魏郡掾属,尚在臣的祭酒署内。”
刘宏眉头一挑,道:“朕本来约了申时,刻意留了他几刻时间。莫非——”淡淡地看了马日磾一眼,显然意有所指。
马日磾摇了摇头,拱手道:“那孙太守倒是眼光独到,挑选的几个人都是极佳的。”
“哦?那便是答对题目了?”刘宏丝毫不见惊讶神色,也不见喜悦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见见孙爱卿。”
马日磾连忙答应,转头吩咐道:“康成、子干,命学生们散了吧,我随陛下去。”
郑玄、卢植两人都是经学大家马融的得意门生,更是四海之内最负盛名的儒士,尤其郑玄以兼通今古文经学而被称为“经神”,曾经的“学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风,论及名望,更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
马日磾这句吩咐,看似轻而实重。郑玄、卢植都非一心治学的人物,针对朝政的种种弊处曾经多次上书谏议,只不过这位天子素来自在惯了,很不喜欢这两位大家,便将之按在太学,一来给了地位名望,二来朝堂上看不见也是清净,所以这位天子刘宏,一出生之日起便从未踏入太学之中,马日磾唯恐郑玄、卢植两人有什么逾礼的举动,若是突然来个跪谏天子,只怕后果……
郑玄一代大儒,风姿绰约,丝毫不见脸上表情,便只是转过身来,冲身后诸生摆了摆手,数百学生便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来,他与卢植并肩而走,周围数千太学生便慢慢跟在后头,或往太学正厅、或往藏书阁而去了。
这数千太学生,来去无一丝一毫之慌乱,可见郑康成名望之重。
马日磾、种拂两人静静跟在刘宏后头,一言不发,行了数十步,突然觉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脚步。
“陛下……”种拂不知缘由,甚是吃惊,不得不小心翼翼。
刘宏转过身来,望着太学广场诸生散去的方向,缓缓说了一句:
“郑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
马日磾心中一颤,莫非康成触了天子霉头?刹那间心思千百转,唯恐天子眼里容不得郑玄。
种拂心中也是一惊,郑玄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时对郑玄有所举措,只怕要出大乱。
“怎么,还怕朕杀了郑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讽两位臣下的无知:
“朕若想杀他,当年党锢的时候,早就能一次杀个干净了。”
马日磾、种拂心中登时大石落地,同时抬手擦去了额头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与之辈。便是眼前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连后宫,素来极少处理政务,天下人不知道骂了多久,却养了一颗聪慧之心,什么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么不通透的事情,也只有一个理由: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这般从小在一处的近侍,如今都觉得这位天子,已颇有可怕之处了。
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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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歆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紫衣公子,只因为孙原问了他一句话:
“子鱼兄,陛下设的题目,我的回答可有什么差错么?”
华歆并未见过天子刘宏,整日里在这太学议论朝政,也大多说朝政种种不妥之处。孙原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他难以回答之处了。先前他看过了那名单上的人物,只窥破了几分,现在孙原问起来,自然不敢说已清楚其中关窍,只得道:“太守所说,歆不敢妄言。”
“那便请说说,我所选的人,可有什么不妥?”
孙原问得轻巧,却无形中给了华歆步步紧逼压迫之感。华歆登时心中苦笑,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压一下他这个年纪最长的下属了。他若是说了什么不妥,让身边这几位日后的同僚记住了,将来怕是彼此难堪啊。
桓范到底心思细些,也最好说话,虽然不能完全猜到孙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单有关,便上前行礼道:“不知太守可否让范一观这份名单?”
孙原点头,随手便将名单递了过去。
桓范躬身接过,便这么大剌剌地张开,身边的臧洪、赵俭、射援便同时瞟了过去,只是扫了几眼,登时心中都有了数。
名单上只有二十个人名,都是太学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几个圈,便得了关窍。
三个袁氏家族的子弟,三个王氏家族的子弟,三个马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杨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是中常侍提拔进得太学,两个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进得太学,最后的五个便是现在站在太学祭酒署的五个人了。
“原来,太守竟然不用门阀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范拜服。”
桓范一家数代帝师,怎能不将这朝廷局势纳入眼中?分明是孙原不愿意陷入朝中党争中去,故意选了五个不相干的人作为魏郡掾属,免得被这三方势力钳制了手脚。
不过,桓范、射援这几个都是重臣后代,怎么能不清楚其中深意?这题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马日磾不过是个幌子,孙原选了这五个人,便是不与朝中三大势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系了。天子将嫡系下放州郡,且避开了朝中纷争,分明是未雨绸缪有所图了。
除了华歆之外,四人同时拱手行礼:“拜见太守!”
清君侧、除奸佞,有什么比这更令年轻人执着?更何况,背后支持的是天子,天子准备中兴大汉了。
孙原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他看着华歆,华歆也看着他。
“子鱼兄在想什么?”他笑着问,“魏郡?还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应。”华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说着“流涕”,却浑然不见“流涕”模样,摇着头说:“只是,终究有些迟了。”
身边桓范眉头一挑,亏得此处没有旁人,华歆名望又是场中几人熟知,这一句话说中兴大汉迟了,岂不是在说大汉中兴无望了么?
“你是指……”孙原慢慢皱起了眉头,道:“太平道?”
华歆点头,身边四人也明白了。
张角所创的太平道,如今信众已三百万,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只怕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再添许多疮痍。
“陛下的想法,却是有些迟了。”孙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处,仿佛痴呆了一般,无意中将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细细地搓着,如同要将这衣上纹理给搓个明白一般。看着脸上神情样子,对面的五人便都瞧的出来,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过倒没让几个人苦等,没多久便听到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华歆低沉的眼神为之一亮。
只不过孙原还是一副自言自语地模样,眼神仍旧是不知道看在哪里,口中却是连连说话:
“民无所依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饿虎出笼,可为借势。太平道可蛊惑人心,便因为民心无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则张角无可借势。”
孙原的话可谓是一语中的,场中几人都不曾料到,这少年竟然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难怪当今天子竟选了他主掌魏郡。冀州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邻巨鹿郡,两郡是太平道兴起之地,可以说是张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将魏郡的太平道压下去,孙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为一代才俊亦不为过。
眼见得孙原又不说话了,几个人互相看看,便又无话起来。
正闲着,便听得外头远远地传来“陛下驾到”的高呼,几个人同时愣了,天子来了太学?天子竟然也会来太学?
华歆猛然扭头看着孙原,不用说,肯定是冲着这位来的。射援几人更是奇怪这位传说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赏脸来了太学,彼此看看,嗯,八成是来看这位私生子的。
“愣着做什么?”不知何时孙原已经从沉思中脱了出来,看着眼前几个面带惊愕的木头桩子,笑道:“陛下驾临,还不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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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几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门迎接时,门口便已经出现了天子的身影。
“太学生华歆、射援、赵俭、桓范、臧洪,叩见陛下!”
五人乃太学弟子,极重礼法,虽是头一次看见天子有些慌乱,却仍是稳稳当当把三跪九叩的大礼给行了。
天子身负双手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马日磾和种拂两个人,看了一眼地上伏着的五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差点让几人摔倒的话来:“便是你选的人?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眼见得天子到了近前,孙原才缓缓从榻上站起来,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臣魏郡太守孙原,见过陛下。”
马日磾在天子身后侧瞧得清楚,这话一出口,天子太阳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礼,却从未将朕放在眼里,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华歆几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叹:毕竟是私生子,天子只怕也就敢说说了。若是天子和孙原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约在前,让臣久候。”
孙原一袭紫衣,单手负立,冲天子刘宏淡然一笑:“若是这还要臣以礼相待,岂不是很为难臣?”
刘宏冷哼一声,语气已渐威严:“臣谒君无礼,岂是人臣所为?”
马日磾、种拂登时脸色大变,连连后退数步,天子终究是天子,身后随行的可还有南军旅贲令祁明和两百甲士,如此威严,孙原难道不怕血流五步?
孙原便这么站着,紫色深衣将高瘦的身形勾勒出来,竟与对面站立的天子刘宏颇有几分相似,都有些说不出的憔悴。
“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当行臣下之礼。”
他剑眉朗目,瘦弱身躯竟第一次让刘宏觉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于前,失约在后,无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礼?”
字字铿锵!
一片寂静。
天子的双眼陡然瞪大,一双拳头不由自主瞬间握起!
他竟然敢与朕对峙!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两个女子冻死路边的尸体,而他,此刻站在他对面,说他无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万语、几番思量,到嘴边,不过一句质问——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没有愤怒,没有责罚,他的精神在那一刹那灰飞烟灭,说不清地话语,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形同枯槁,默然无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识不出他是他赐了一个太守的人,如同看一个陌路人,无悲无喜。
“朕,不该来此。”
他看了看种拂:“随朕回宫吧。”
场中的人,还在呆着,地上伏着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汉的天子,默然转身,蹒跚而去,仿佛从未来过太学。
马日磾看着孙原,双眸里全是惊恐,他的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轻的紫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缓缓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圣人都不能兼得,终归还是太难太难。
【注1】华歆生于公元157年,即汉桓帝永寿三年,此时三十七岁。但是为了考虑后续文字内容,设定为公元167年出生,此时为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