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骇然的景象呈现面前,莫说是殷惟郢,连陈易搭在刀柄上的手都微颤了下,随之而来的则是浪潮般奔涌的困惑。
此前做好的一切打算,顷刻间全部作废,整个鬼门关里是人是鬼都死无葬身之地。
正待思考之时,忽地厉风刮过,那京观上死不瞑目的头颅们齐刷刷地面朝一处,发出惨叫!
陈易拧过去,看见一个小山般巍峨的身影,自阴影中缓缓走来,与之相伴的还有甲胄的摩擦声,扎在甲上断裂箭矢,狰狞的刀剑划痕,以及一杆大枪,裹在身上的布匹画着一个“邓”字!
邓艾?!
那身影从阴影中浮现时,陈易与殷惟郢几乎同时瞳孔微缩。
特别是殷惟郢,她时至今日都忘不了淮水村发生的事。
而眼前乃是阴曹地府,此刻出现的绝不仅仅是一具分身塑像那么简单。
他身上横荡出来的煞气,压得那京观里惨叫的头颅接二连三地闭上了嘴。
那是真身!
陈易的直觉这样告诉他,他握住了刀,刀锋随时都会出鞘。
而那邓艾一步步向前,在十丈之外停了下来。
“我道是谁…还以为这里还有漏网之鱼。”
他的嗓音沙哑,缓缓道:
“原来是你。”
陈易微微怔了下,意识到什么。
只见原本杀气凌然的鬼主,其枪尖低垂下来,平静道:
“你我算是熟人,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
此话一出,殷惟郢愣了下,而陈易则疑惑道:
“你知道淮水村的事?”
“那地方原来叫淮水村么……那是我的分身,我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鬼主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回忆之色,看见是陈易之时,他身上的肃杀敌意一散而进,手里的长枪一抛,接着便往后一坐,坐到了京观之上。
隐约间有骨头的碎裂声。
见他没有敌意,陈易看了殷惟郢一眼,女冠将桃木剑放低了些,而陈易的手也松开了刀柄。
但他随时提防着邓艾的暴起。
“过来点吧,又不会吃了你。”
邓艾朝着十丈开外的陈易招呼道,手抬了起来,像是招呼亲朋好友。
陈易也不磨叽,上前了几步,邓艾拍了拍地面,招呼他坐下。
心中虽有疑惑,但陈易犹豫之后,还是坐到了平地上。
邓艾打量着陈易,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殷惟郢,指着问道:“你媳妇?”
女冠脸色微红了几分,她侧过脸去。
陈易平静道:“未婚妻。”
“长得挺国色天香,让我想起甄皇后。”
邓艾感慨一句,将目光挪回到陈易身上,
“看你满脸想问的,有什么想问,就问吧。”
陈易听到之后,看着这鬼主好一会,开口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屠了这鬼门关?”
按理来说,像邓艾这种被记载的大鬼主,理应关在极深的地狱之中。
邓艾把头抬了下,转过头,看向了鬼城的方向道:
“鬼城乱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乱,有人救我我就趁机逃了出来,就这么简单。至于为什么要屠关,这些人想拦我,而救我的人要杀光他们报恩,我就自然要屠关,更何况我被押进这鬼门关时,受了这些人百般欺辱。”
寥寥几句,邓艾随意交代了情况,陈易从他的反应看出,他好像对鬼城内的变化确实所知甚少。
想要一个被常年关入天牢的囚徒了解京城的情况,实在是太难太难,而邓艾身上也是差不多。
邓艾转回头看向陈易,忽然道:
“我本该杀你。”
陈易的手已放到刀柄上。
那苍白的面孔摇头笑了笑,接着道:
“但我得谢谢你,那是最后一尊分身塑像了,若放任它继续为祸人间,我在生死薄上的罪孽还会不断加深。”
听着这话,陈易捕捉到了什么。
“你…你看开了?”陈易缓缓道。
“地上几千年过去了,还看不开么?”邓艾反问着说道,他长叹一口气,环视了周遭一圈的京观:“把这鬼门关一屠,新仇旧恨一了,全看开了,最后一点执念也没有了。”
陈易眉头微微一蹙,迷惑不解在心头蔓延开来,如今的情况是从未预料过的。
谛观的死,鬼门关被屠,邓艾逃狱而出,还有那张关于殷惟郢的寻人令……种种线索齐聚在一起,让人摸不清楚未来的走向。
就好像话本里既定的剧情,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改变?
答案…应该在鬼城里。
陈易深吸一气,也不管邓艾看不看开,他没兴趣了解,而是道:
“既然如此,我们要从鬼门关里走了。”
不曾想,邓艾摇了摇头道:
“我不能放你们过去。”
陈易疑惑了下。
只听邓艾慢慢道:
“救我出来的人,要我把守鬼门关,不放任何一个人过去。”
陈易眯了眯眼睛道:
“那…没得谈咯?”
“也不是没得谈。”
“哦?”
邓艾抬起了头,眸里多出一抹怅然,良久后道:
“你除掉我了一尊分身,我赏识你,只要你帮我去奈何桥弄一碗孟婆汤来,我自然就放你们过去了。”
去奈何桥弄一碗孟婆汤?
若是寻常人就罢,堂堂大鬼主邓艾竟要一碗孟婆汤。
陈易轻轻疑惑。
邓艾见状,缓缓开口道:
“我想轮回转世了。”
陈易更是疑惑。
“想轮回转世了?”
“你知道姜维姜伯约吧?”邓艾平静地叙述道。
陈易自然记得,那时他还用姜维的门神化来压胜。
邓艾举目远眺,仿佛回忆起过去走阴平破蜀的日子,
“死而为鬼主,从前觉得威风,不负威名。可人最怕的就是比较,连我手下败将都成了门神,享受香火供奉,我却只能在这阴冥之地受成千上万的苦。”
他枯坐那里,长叹一声道:
“罪孽太深,怨念太大,记得的东西太多太多,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点,喝下一碗孟婆汤,直接投个新胎为好,到时也不带兵了,就当个文弱书生。
当日死在绵竹的三造亭,这也怨,那也恨,可成千上万年来,便是死不瞑目也无用,终究虫咬了,身腐了,盖上一抔黄土全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