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弥勒佛像立在大雄宝殿里。
在这里,人人都信着弥勒降世,到了那时,他们便得道解脱了。
日光下,干瘪的饿鬼们面对满地的金子,却没有贪欲,只因金子不能果脯。
也不是没人去刮树皮、吃草根,只是那些东西,在这饿鬼道里,一入了腹,便化作空无。
不仅如此,还作贪心不足,平白添了业障。
人瘦得跟皮包骨的,咕咕地作响,便诵佛名、念佛经,等着哪日死了,便归于解脱,可这到底是真的解脱了吗?在这饿鬼道里,没人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相信,都像老住持那样相信。
殷听雪在寺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饿鬼们,心里不是滋味。
女冠站在她的身边,见人可怜,也心有可怜,只是不像殷听雪那般感同身受。
成排的佛像静静地耸立着,仍作慈眉善目的面容,却又沉默着,佛经说佛陀常常大有慈悲,也大有能力,但读过佛经的都明白,佛陀并不能体悟人的痛苦。
佛是不生不灭的,没有痛苦。
可众生皆苦。
今日,老住持似要组织众人诵经祈福,这里的人都很虔心,整个千佛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庙里内外便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可殷听雪却能看见众人额上抹不开的痛苦,咕咕的叫声像是木鱼敲响,干瘪瘪的人脸一副接着一副,不知已经饿了多久,不知已经麻木多久。
便都是苦中作乐,这让殷听雪想到了自己。
“诵经了、诵经了,都坐好。”
老住持朝着众人说着,满村的人便在寺庙内外齐刷刷地跪坐了下来,面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弥勒佛端坐莲花台上,祂是未来佛,眼下还未降世,当祂降世之后,便是一片净土。
这里的人都熟读佛经,明白这样的道理。
一位方丈走了过来,朝着二女道:
“两位施主,也一并落座吧,本寺备了蒲团。”
如此好意,殷听雪和女冠也不好拒绝。
殷听雪轻手轻脚地跪坐在了蒲团上,她们就在大雄宝殿里,还在很前面的位置,回过头,便能瞧见成排成排跪坐的善男信女,承受着永远饥饿的折磨。
咚。
绵长的钟声敲响,佛寺内钟声阵阵。
哗哗,几乎是所有人都虔诚地垂下了头。
殷听雪看着这一众饱受折磨的饿鬼,仿佛能看到他们的过去,他们几乎全是乱世中人,为求生而作恶。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不能选择怎样的环境,被迫作恶,也要为罪行承担代价,于是,佛说,涅槃入灭,从根源上斩断痛苦的因,那就不再有痛苦了。
饿鬼们的面容凄然,人性本善,殷听雪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能待在好的环境里,那么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如果在坏的环境里,那么谁人都会为非作歹,譬如说像她,若是做了魔教圣女,必然是坏透了。
在老住持庄重的话音下,诵经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我以右胁生,汝弥勒从顶生。
如我寿百岁,弥勒寿八万四千岁。
我国土土,汝国土金。
我国土苦,汝国土乐……”
异口同声的诵经响彻在弥勒寺内外,像是阵阵哀鸣,这满座的饿鬼,却没有人从佛经里得道解脱。
梵香缭绕里,弥勒佛仍端坐莲花台前。
千佛村的人过得太苦了,一切都是苦的,哪怕不是在饿鬼道,到了人间道,也是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
乱世便是岁大饥,人相食,盛世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茫茫众生苦头,却不得解脱。
所以,释迦摩尼佛才会说:“我国土苦。”
佛像前,虔心诵经的老住持转过头,看向了殷听雪。
殷听雪也觉察到那老人的目光。
老住持的目光,似在询问:“你为什么不诵经呢?”
寺里寺外满地饿殍,到处皆是痛苦,众生饱受着折磨和绝望,只有诵经祈福。
他们通读佛法,却仍然无法解脱,除了跪在佛像前,诵念佛经佛名,他们找不到出路。
“难道你不愿度化我们的痛苦么?”
又有一个人投来了目光,仿佛在询问殷听雪。
殷听雪嘴唇抿着,她听着一遍遍的佛经,心里五味杂陈。
仰起头,可以看见弥勒佛的模样。
祂若降世度人,便是天上人间,一片净土。
所以,人们怎样苦着、饿着,祂都笑着、胖着。
不知何时,人们似乎注意到了老住持的目光,一道接一道的目光投了过来,以祈求之色凝望着那一个少女。
“你难道对我们的痛苦熟视无睹么?”
仿佛她开了口,便能口吐莲花,言出法随。
只要她开了口,所有人就能得道解脱了。
殷听雪不由呼吸急促,她看得到众人的痛苦,那一张张脸都是麻木。
她有些失神了,众生皆苦啊,怎么是这般苦呢,连自己也过得苦,只有不停地取苦为乐。
诵经声如江海不息,仍然起伏。
有没有办法不这么苦呢?
殷听雪恍惚间冒出这一个想法。
他们过得苦,自己也过得苦,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一定有的吧,是啊!世尊释迦摩尼说过的,若想一切不苦,唯有涅槃,涅了槃,便是不生不灭,痛苦的因不生,便没有了痛苦的果!
殷听雪从来不喜欢痛苦,也不愿看到别人痛苦,娘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时,她念了好多好多的经文,可最后,一切仍然成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