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黎书慧生病住院,实际更像换了个地方吃饭,只是老张造孽,又成了没人管饭的街游子,整天遍街晃。天气不冷不热,他早上六点从屋里出门,经过菜场时吃个包子或者发糕,走时再买两个揣去给医院的。中午在食堂打饭,没事儿的时候要么在病房里瞧热闹,要么在其他病房里瞧热闹。黎书慧现在也没什么事,脚杆里有积水走不动路喊脚痛,二个先前直肠癌动手术的地方起不了身。
脚杆的积水医生四五天或者一个星期抽一回,竹签一样粗细的针管,进去再出来,能看到管子里略带黄色的透明液体。直肠癌老张不知道医生怎么治的,他也不懂这些,只看医生每天给她吊个水,吃好几种药,不过吊水只吊上午和下午,时间足够他到外面自由活动。照这样,黎书慧原本晚上也可以回去,可现在她走不动了,连白天想下地逛逛都只能坐在轮椅里由老张推着。
不过医院人多,各种各样的不幸与悲惨,讽刺与滑稽,看得人应接不暇,加上平时除了老张,其他也没得啷个人来守她,哪里疼啊痒的,有气无力的嗔唤两声,慢慢也就萎靡下去了。
她的病实际已经很严重了,先一进来医生已经讲明叫子女来,现在这番操作,无非帮她缓解肚子坠胀无法正常大小便带来的痛苦,更不会言明究竟能撑多久。老张站在医生面前,双手插在腰间汗衫褂子里面,他在原地恼火的转了两步,回头恼火又哀伤的望着医生,吞咽着喉咙里的口水来润湿嘴巴,他说:“......那啷个整嘛,总不能喊她就在屋里痛死噻。”
同门诊部楼道里人来人往的匆忙仓促,住院部楼道里的人总显得悠哉许多,或者更像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病人和家属,灵活的,不灵活的,能自由活动的,不能自由活动的,在这空气并不流通的一眼望到头的长廊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你到这个病房看看我,我到这个病房看看你,各自什么病情,什么身份,什么家庭,哪些子女,甚至吃哪种药,吊几瓶水,不带恶意,但也毫不避讳。
唯一不同是,“好人”说不完的话,“不好的人”说不出话。
就像老张他们现在这样,像沿街的墩子,或站在楼道里,或哪个病房的门口,更多坐在护士站对面的座椅里,楼道里唯一的座椅。
今天座椅那里又有人了,老面孔,一个良性一个恶性,一个恶性家属,三个头发花白满面黄土的古稀老头,老张几人转过来,座椅里的三人朝他们望了望,良性笑道:“好点没有哇?”
“好得很。”老张面朝护士站站着,望台里面忙来忙去的护士,下意识要摸烟的频率在这里明显缩减。有个病人家属在问屋里病人的情况,台里忙碌的人头也不抬的指了指医生办公室,让他去问主治医生。
那家属依然不离去,又问了些能吃不能吃能动不能动一类的问题,护士还是先前的态度:“去问主治医生哈,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有啷个问题你先问个人的医生,假如有啷个特殊情况医生会提前给你们打招呼。”
“嘿你这人还——问个楞个你都不谈,医生唛找哪个医生嘛,这些你们医院的人应该是晓得噻。”
护士终于把脑袋抬起来看他,大约见他年迈而枯瘦:“不是我们晓不晓得,是每个病人的情况不一样,这些问题你肯定要问病人个人的主治医生他才清楚,每天早上医生在查房的嘛,有啥子不晓得的你当场问噻,你屋里叫余根英是不是嘛?你到病房里面去等着,等哈儿我喊周医生过来,他到门诊那边去了。”
“这点小事还要麻烦医生,学的都是些啷个技术……”老头儿咕哝着走了,脚步虚颤。
座椅里恶性的家属招呼他:“喊子女来嘛,喊年轻人来,你这些年纪人家谈了你也搞不抻展。”
他像没听到似的,只抬头看眼前灵活的人,一路念叨进了前面尽头的病房里。座椅里良性病人朝护士开玩笑:“你这还不行,技术还没学到家,人家老头儿问你点儿楞个你都答不出来,不行,还要跟着老师傅精学哈。”
“……”护士朝他望一眼,半晌,没憋住乐,自顾转过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