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新妇(1 / 2)

转瞬之间,竟又过了十日,时下正是天圣二年的九月末端,盛京城早已入了秋,秋风飒飒,天气凉爽;夜间刮起萧瑟的北风,凉意席卷万物,直至黎明……大风才得以休止,天边云烟浮动,微露出一轮略显娇媚的秋阳,投下淡淡的光晕,洒落在盛京行宫鳞次栉比的宫檐之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纱衣。

盛京的秋天,就是与别处不一样,城外雁山飘零的火红枫叶,随风落在长长的街市上,落到了各家各户的小姑娘手上,被她们像花一样地在卖。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扎成了一捆一捆的,依次送到各个有钱人家里摆放驱邪。微凉的秋风,穿行于盛京的大街小巷,飘过林梢,拂过街上仕女滑嫩的脸颊,吹散了食肆里蒸腾的热气,似乎要将这一整年的燥气与阴晦全部吹尽,归入淡淡的雾霭之中。

九月戊申,宜嫁娶。

这一日,盈盈不绝的喜气,充溢于大周盛京的街头巷尾。因为今天,不仅仅是章献皇后的诞辰,更是秦王萧长陵与望舒君凌芷兰的大婚之日。

康平里,宣国公的宅邸。

凌芷兰身着大红嫁衣,仪态柔静地端坐在铜镜前,镜中的她朱唇似火,艳丽的妆容衬得她娇媚动人。绿珠手持木梳在她身后,为她梳理三千青丝,待梳理完毕,她拿起放在镜子前的凤冠步摇,绾起凌芷兰的如墨青丝。

“小姐今天可真美!您是绿珠见过最美的新娘子了。”绿珠看着镜中凤冠霞帔的凌芷兰,不禁眼露惊羡之色,连连赞叹不已,说道。

凌芷兰的妆容,皆是绿珠从清晨开始亲自为她画的:以螺子黛画出倒晕眉,将金缕翠钿贴在她两侧笑靥处,两弯月牙真珠钿饰鬓角,颊抹斜红,额绘鹅黄,一笔笔勾勒好了,再在两眉间添了一朵精心攒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凤冠和金箔点鬓的时间,仅头部的装饰,就足足花费了两个时辰,这其中,也有不少的时间是用来掩饰王妃娘娘眼周的异样,即便这样……看上去依然很美。

无懈可击的妆容美轮美奂,只是那沉重的凤冠和多层礼衣束缚得她举步维艰,姿势僵硬,但凌芷兰依旧笑而不语,因为……今天这如火的嫁衣与艳丽的妆容,都是为了他,她终于要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了,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是她从少女时代就梦寐以求的愿望,如今总算就要如愿以偿,可是,她那张美丽的脸颊上,却看不到一丝嫁为人妇的喜色,反而是出奇般的冷静,冷静得宛若一泊冰湖,静谧,沉寂,无波无澜;或许,连凌芷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与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像婉儿和陛下那样,郎有情,妾无意,做一世的怨偶,还是像陛下和皇后那样,只有夫妻之义,却无男女之情,一辈子活得像个牵线木偶,难道自己也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吗?不,不可以,绝不可以……

想到这里,那双美艳娇媚的眼眸,一时盈满了忧郁——凌芷兰明白,她不是谢婉心,她永远无法代替那个女人在萧长陵心里的地位。

“小姐,吉时已至,想来迎亲的队伍也快到了。”绿珠望了一眼屋外的天际,轻轻附在自家小姐的耳边,低声提醒道。

“知道了。”

此时,皇室派来迎亲的卤簿、仪仗已陈于乾宁门外。从康平里出来后,一身凤冠霞帔的凌芷兰,遂在数百名侍女的簇拥下,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来到乾宁门,于众人的注视之下,升坐厌翟车。

厌翟车驾赤骝六匹,车厢尽是赤红色,饰以次翟羽,御尘的布幔幰衣则为紫色,垂以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装饰。车厢内外有金饰,间以五彩,两壁有纱窗,四面雕有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车内设红褥座位,有螭首香匮,设香炉、香宝。整个车身金碧辉煌,精致得像个精雕细琢的首饰盒。

俟王妃升车,车驾辚辚启行。仪仗行幕的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数十人,各执扫具和镀有金银的水桶,于前导洒注,时人称之“水路”;其后是两列着紫衫,戴卷脚幞头的侍者,担抬着王妃娘娘的那数百箱嫁妆;之后跟着的……是数十名乘马的宫嫔,皆着红罗销金袍帔,戴真珠钗插、簇罗头面,两两并行于道路左右导扇舆,这一行列名为“短镫”。再往后,便是数十名陪嫁随侍的宫人内侍和凌氏女眷的车马。

凌芷兰乘坐的厌翟车,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圆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烛笼二十盏,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龙檐子亲送,宸妃李妍与宫中有品阶的内命妇亦乘宫车紧随其后。车马队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一路行去,盛京城中人潮涌动,观者如蹙,竞相欲一睹这位秦王妃的芳容。

鸾仪从乾宁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厌翟车,逶迤如长龙,穿过行宫内城,直达敕造秦王别苑。

是日,秦王大婚。

鼓乐喧天。

十里红妆,迎佳人。

这注定是一场大周建国以来最豪华的婚礼,它冲散了长期笼罩在盛京上空的黯淡和压抑,亦冲淡了不久前弥漫在辽东边塞的狼烟。

……

位于盛京东门的玄武大街,是整个盛京城中最为繁华美丽整洁的一条长街,街上纤尘不染,两旁尽是新设的豪门府邸,今天乃是秦王殿下的大婚之日,因而……天子下旨,将萧长陵与凌芷兰的婚礼洞房,选在了坐落于玄武大街正中,规模豪奢之至,极尽土木繁盛之能事的一座离宫别苑——“青城宫”。

此刻,青城宫上下,早已为婚礼装饰得焕然一新。厅里三尺高的红蜡烛,日夜不停,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匝匝的红丝绸幛子上,耀得满堂金红。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后面,顺着石阶而走,一直可以通到里面的正厅,也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大内御赐的金匾,上面是御书“佳偶天成”四字;左边一排,挨着排开是皇族成员的喜幛,右边一溜儿是朝廷众臣送来的喜幛。

大婚当日,青城宫内,宾客云集,高朋满座,皇室成员悉数到场,如燕王萧长彻、楚王萧隆绪、汉王萧隆庆、宋王萧隆安,以及楚王之女华阳郡主萧妘婵,而此番跟随萧长陵一起远征辽东的靖北诸将……亦在其中,诸如胡锟、元英、桓欷、龙西风、韩如江、沐英等人,纷纷献上新婚贺礼,就连远在西境的长公主萧映雪,也千里迢迢派人送来贺礼——是一对在大非川之战中缴获吐蕃王帐的旗鼓。

由于萧长陵的生母章献皇后是鲜卑女人的缘故,按照鲜卑人的习俗,婚礼均是在日落时举行,因此,当萧长陵派来迎亲的步辇,载着新娘由北向南迤逦而行时,一路灯火烛天、鼓吹喧阗,承天门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他们将周人逢年过节玩的耍龙灯、双狮戏凤等各式把戏都尽情地展现出来,气氛甚是热闹。

结亲、拜堂、祭祀、上香……这场融合了周人与鲜卑人习俗的盛大婚礼,就这样在琴师优雅的琴声中,在帝王圣旨的祝福辞中一节一节展开。

火红的灯笼,热腾腾的酒;华丽的喜幛,宏大的盛宴,都将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推向高潮……

世人皆知,萧长陵身为统辖四十万靖北大军的主帅,十余年来,一直忙于四面征伐,宛如流放一般,奔波于北部边疆的各个战场,铁骑纵横,杀戮万方,一剑一戟一马,手握靖北军,手执靖北刀,建立了彪炳史册的不世之功,拼杀出了如今这片锦绣江山;或许,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在疆场之上叱咤风云,一腔热血的秦王萧长陵,始终孑然一身,莫说娶妻,就连普通的姬妾都没有,可谓茕茕孑立于这茫茫人世间,加上他与谢婉心曾经那段缠绵悱恻的过往,不免让人浮想联翩,秦王殿下为什么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娶别的女子为妻,许是他将贵妃娘娘爱到了骨子深处,永远淡忘不了那抹美丽的倩影,如今……他终于肯放下执念,割舍昔日旧爱,娶妻生子,这对于整个大周庙堂而言,上至当今天子,下到公卿百官,无疑都是一种释怀。

然而,只有真正熟悉内幕的人才最清楚,这是一场独特的婚礼,繁华又诡谲,热闹又悲沉,浮面是假造的喜庆,人们的心底却是埋藏着难以言表的悲哀……就这样,这一夜的时间,便在如此尴尬的氛围里慢慢流逝。

转眼已是深夜。

洞房外,仍是人声鼎沸,一片喜庆。透过喧嚣的人声,远处,忽然隐隐传来深夜的刁斗声。

当当——

今天是萧长陵的新婚之夜。

新房被布置得喜气盎然,这间素日清幽的阁楼,此刻点缀满了让人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阁中仿佛成了一片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

洞房内,红烛摇曳,温馨宁静,凌芷兰手执纨扇,身着华服,静静地坐在床沿,长长的红裙拖曳于地上,仿若日出时浅浅的辉光,光艳如流霞;描金宽塌上的杏子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衾被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下面果然放置着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夜已经极深了。

凌芷兰依旧孤寂地独坐床头,那妩媚的妆容,如火的嫁衣,此刻却是衬出了满堂的空旷与凄凉。

她凝着思绪,回想起今日离府之前辞别父母时,爹爹那双不舍的眼神,忽然只觉……爹爹今日那番谆谆的叮咛,始终在她的耳边回荡。

“兰儿,你如今嫁过去,便是皇家的人了。你是爹爹唯一的女儿,自幼父母便把你给宠坏了。这一嫁过去,可就是别人的妻子了,是秦王的王妃,要懂得持家,服侍夫君,府中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好、相处好。秦王府比不得在家里,你娇纵任性些,父母还能够包容你,迁就你。王府之中,你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要教人说我们凌家的女儿没有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