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旷野之上,霹雳车终于暂时停止了投射,而锦州城头爆发出来的密集箭雨……也在这一刻忽而终止。
广阔的天地,重新恢复了战前的宁静;然而,这种宁静,却充斥着一抹极不健康的火色——没错,那便是火焚城郭的炙烈颜色。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燎天的火势,在朝霞的映照之下,竟也如此壮烈!骤然而起的北风,将这片火势尽数送到渝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霭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一缕晨雾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淡青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云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胜过西苑落樱。
霎时间,偌大的锦州城,城垣残破,龙旗倾斜,塞外长风捎来阵阵寒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城门方向飘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黑烟缭绕,此刻全数笼罩在北渝王宫的上空。
城下,靖北大军,攻势未曾削减,反而愈加暴烈。
距离城墙五百步开外结阵防御的一千“先登死士”,依照王旗发出的指令,有序撤回本阵;随之,靖北军中闻名北境的三千长弓手——“白羽长射手”,此时早已列队于大军的正前方,他们身前竖起防御的木栅栏。射手们虚引长弓,将全部利箭插在身旁的泥土里,以便随时拔出,拉弓上弦。他们每个人都在从军的第一天就领到一张精致的长弓,除非意外损坏,这张紫荆木制的长弓,将跟随他们直到退役或者战死。他们精心调制和保养自己的弓,给弓弦上油,每日要练习发射一百支以上的箭,以确保能够熟悉自己的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紫荆木弓的射程,可以达到令人惊叹的三百余步,力量足以贯穿铁甲。这些骄傲的射手沉默地等待着,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正在燃烧的城门。
三千余名白羽射手,以眼角的余光对视,周围如死寂般的安静,仿佛能听见同袍剧烈的心跳。
与此同时,隶属秦王萧长陵嫡系亲卫“狼啸卫”的战士们,高高举起如高举起如手掌厚、一人高的锻铁巨盾,遮挡在头顶上方,一个巨大的方阵,缓缓向着锦州关下推进。方阵之中……是被一百二十人推动的大型攻城器械——“犀角冲”。这件以整根巨木制成击槌的巨大武器在行进中发出轮轴滚动的隆隆声,击槌上镶嵌了生铁铸造的巨大槌头,尖锐如同犀牛头上的巨角,故有此名。
天下任何一座城门,皆会这件改良的巨型武器前崩溃为一滩碎片,即便是用生铁铸成的锦州城门。而巨盾组成一张龟壳般的防御,北渝王军的羽箭,根本无法伤害盾下推动犀角冲的战士们,唯一的威胁,则是城上砸下数百斤的巨石或者木檑。那可怕的重量,完全可以把盾牌下的靖北将士轧成肉泥。
白羽射手仰天半引长弓,箭镞瞄向城楼,准备对着一切威胁犀角冲的敌人放箭,彻底将其收割;靖北军的巨弩大阵,混杂在白羽长射手最前锋的队伍里,无数膂力惊人的强弩兵士,用带着木柄的铁钩扯动床弩的钢弦,在张开的巨弩上安置并排的铁矛大箭,每一支弩箭,均有一人一臂的长度,所有的大箭呼啸着离弦的时候,短时间内任何一段城墙的上方……必将无人敢于抛头露面。
犀角冲缓缓逼进。
尖锐的槌头,仿佛下一刻便会突破锦州城已经脆薄如纸的防御,剩下的就只有短兵相接,近身搏杀了。
城上的渝军猝不及防,来不及倾泻箭雨,更来不及投掷滚木巨石,被烈火煅烧着的城头之上,似乎已经空无一人,而那杆镶嵌着明黄长龙的“北渝龙旗”,则早已被霹雳车投射的火球蹂躏得不成摸样。犀角冲推至城下,成百上千的靖北军士,奋力拽着数十根长绳,拉动被铁链吊着的巨槌,而后一齐放松,数千斤的巨槌轰击在城门上,城门发出一声就要迸裂般的巨响,高大巍然的城楼,直似颤动起来,最终还是艰难地挺住了。可战士们没有放弃,再次拉动长绳,而后又一次释放巨槌。这一次的轰击,倒是取得了应有的效果,锋锐的犀角,刺入裹着熟铁的巨门之中,只听得“哄咙’一声,整个城门震动着,城楼摇晃着,城墙上也落下簌簌的石灰。
靖北军如潮的攻势,一浪接着一浪,犀角冲一再地发动轰击,而它的周围……则是整整数千名高擎巨盾的狼啸卫,凭借密集的铁盾防御,保证这架攻城器械攻击的连续性;如此看来,锦州城门的崩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王旗招展。
萧长陵凝然端踞马背,双目幽寒,冰冷地注视着面前这座已然摇摇欲坠的辽东大城,眼中仿若汇蕴一汪深潭,凌冽不可逼视。他的身姿英阔,笔挺的背脊,平静而慰帖地紧紧附着一层沉重的戎装,而他身后的大氅亦随风卷动,爆发出猎猎飞舞的振动之音。
“大王,再有几轮攻击,城门势必倒塌,想必……连公孙顺奴都没有料到,我们会把这玩意儿带到辽东吧。”龙西风颇为得意。
萧长陵冷峻一笑。
“军械再好,最后还是要靠人来决定的。”
就在这时,只见,庞大的靖北军阵之中,那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忽然于三军注目之下,高高升起,而后向前挥动发令。
“弓箭手,放箭——”
此时此刻,阵前沉凝如山,那三千余名全副武装的白羽长射手,挽弓搭箭,迎风岿然不动,弓箭手强大的臂力,攀升至他们此生的巅峰状态,浑身上下的洪荒之力,全数凝聚在弓弦上的那一箭上。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烈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白羽射手手心的汗水,沿着长弓缓缓滴落,“啪”的打在脚面上,又蒸腾消失不见。
伴随着一声令下,为首的一名白羽射手,毫不犹豫地拧开了一直紧绷着的长弓弓弦,一支冰冷的狼牙箭,旋即以闪电的疾速,脱离了弓箭手的控制,直射锦州城头,将一名渝军士兵死死地钉在旗杆之上,鲜血冲天喷出。
唰唰唰……
三千长弓手同时发动。
刹那间,靖北大军劲弓齐发,疾矢如雨。
早在部署攻城之前,萧长陵便将手上最精锐的三千白羽射手,最精良的三千张强弓,尽数布置在锦州城门的正前方,用以狙杀城头渝军的弓弩手;若论射技,北渝士兵远远不及靖北将士,更何况……他们对上的是来自靖北之王的箭雨侵袭,除了死路以外,他们已无力回天。
少顷,密不透风的长弓箭雨,铺天盖地袭来,划破塞外的长空,发出一阵一阵无比尖厉的鸣镝之声,响彻天际,仅在瞬息之间,便将偌大的一座锦州城笼罩在这片由数不清的羽箭弩矢交织而成的天网之下。渝军困兽之斗,虽顽固勇悍,但也挡不住靖北军这番如此密集的长弓齐射,在漫天箭雨的精准打击下,被纷纷射成了刺猬,仓皇地在城头四处鼠窜,死状甚惨,有的前胸被羽箭穿透,有的后背则身中数箭,殷红的血水,染红了大半个锦州城楼,散发着一抹极端刺激的血腥气息。
箭雨稍缓,靖北军即又强攻,狼啸卫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地涌至城前。那架巨型的犀角冲,在层层后盾的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向城门;同时,龙西风与沐英两员大将,身先士众,踞马挺立阵前,指挥游弩手还击。
强攻之下,数千余名手持铜弩的靖北游弩手,分作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弩箭此起彼伏,全无间歇,根本不给城头敌军以喘息之机;同一时刻,方才稍事休整的三千长弓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渝军的弓弩手……被靖北军引弓控弩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吃力地抵挡着靖北军的凌厉突杀。
双方激烈交锋,从黎明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靖北军层层推进,弓弩手配合紧密,箭矢连发,络绎不绝,专门射杀布于城头的渝军弓兵,渐渐占据了战场上的绝对优势。一向以悍勇顽强著称的北渝王军,此刻也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经过靖北大军的弓弩碾压,纷纷中箭身死,后继援兵亦困顿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渝军势头随之缓竭。
锦州城破,已成定局。
这一刻,锦州内外的平静,仿佛被一双稳定的大手猛然撕裂,一阵阵低沉的吼杀之声,传至天庭,有如一只远古的巨兽……在暗夜深处咆哮。
那是来自靖北军的怒吼。
仔细听来,这吼声……一阵强过一阵,几欲摧破城墙!
……
锦州城上,公孙蒲奴与陈玄等一众北渝将领,面如死灰,惴惴不安地站在城墙之上,六面战旗汇聚,将军们沉默地彼此对视,眼神极其复杂。
“靖北军……真的太可怕了。”公孙蒲奴嘴唇干皲,双目惊愕地望着城下那些源源不断的虎狼之师,眼角的一寸肌肉,竟不禁抽搐了一下。
“鬼,他们是魔鬼!”陈玄亦是失态地惊呼出来。
城上,城外,两支大军的鏖战交锋,逐渐濒临尾声。
直至此刻,靖北军的箭雨攻势,才徐徐稍歇下来,长弓手与游弩手交替掩护,相继撤回后军;就在下一轮齐射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那位傲然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袭白衣战甲,身姿挺拔如山的靖北之王,眼中闪过一抹诡谲的光芒,缓缓举起那柄悬于鞍前的铁胎宝弓,整个人遂以一种异常潇洒的姿态,挽弓搭箭,直直瞄向远方城楼的顶端。
飕!飕!飕!
三支惊矢连环破空。
箭到处,夺夺连声,鸣镝摄魂,竟不是射向城上主帅,反而堪堪射中固定塔楼的三道挂绳!
城头众人惊呼一片,轰然一声巨响——那座重达数百斤的高大塔楼,应声坠落,砸断旗杆,直堕城头,生生将那由雕龙绘金铸造而成的雉堞箭垛砸得碎片飞溅,一些走避不及的渝军将士,或被覆盖废墟之下,或是坠落城下。而那塔楼落处,恰恰正是北渝龙旗扬旌之处,龙旗连带塔楼,一同轻轻飘落下来。
由于塔楼与龙旗的重量,两相夹在一块儿,不可估量,至少在二百余斤左右;因此,当这两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之际,从城头至城门,再至城下,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座锦州内城的城墙,承受着如此重力,顿时矮了一截,在震破云霄的暴响中,剧烈摇晃,城墙的地基明显遭到了不小的破坏。
眼见城墙受此重创,龙旗碾在碎木废墟之下,下落不明——渝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形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