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宋二小姐撂下男人、卖身契以及沉甸甸的诊金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裴出岫在寒凉的秋末深夜咬紧牙关,她裹着厚棉袍站在屋外只这么一会儿,已然从脚底蹿起寒意。到底身为医者,总不能真把受伤的男人晾在院子里过一夜。
瞧他身上穿的是勾栏里四季不变的单薄锦衣,只怕挨到第二日清晨就得帮着收尸了。
裴出岫心里把宋诗闻骂了千百回,终还是狠一跺脚回到屋子里,将前几日才从成衣铺子里取回的预备过冬穿的新棉袍从柜子里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裹在男人伤痕遍布的身子上,将人从冰冷的衣箱里抱了出来。
她虽然是个大夫,可自小习武,气力不小。这受伤的男人抱起来比她料想的还要轻许多,简直不像是人的分量。
方才躺在衣箱里的时候看着还算面容白净,靠近了竟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混杂着酒气与血腥气的刺鼻味道,也不知被宋诗闻救下以前受了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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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将男人安置在素日里抓药熬药的后屋,烧旺了炭火、煮了壶热水后,这才替他仔细地探了探脉。
男人身上伤势虽看着可怖,却皆是些皮肉伤,未伤及筋骨,自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察看了伤势后她便又踌躇了起来,医馆里的药童阿福每日卯时才会前来,可眼前这男人身上的伤显然是等不了这么久了。
灼灼燃烧着的炭火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意,床榻上的男人好似有了知觉,蜷缩起身子轻声呓语着,“疼……爹爹……秋儿好疼……”
裴出岫见此情状攒紧了眉头,内心一阵纠结反复,终于还是洗净了手,亲自取来了剪子、纱布、金疮药等一应物什。
男人身上血污浸染,受的尽是鞭伤,伤处血迹混杂酒液,已然与身上衣物黏连。到底是如何开罪了人,叫人鞭得伤处遍布全身,胸前背后乃至大腿臂弯,竟是无一处完好的。
眼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纵使她是医者,到底还需避讳几分。裴出岫将长发束在脑后,取来白帛覆眸。
从前她跟随师傅四处云游医治病人不计其数,即便阖上眼也能准确地判断病人身上的伤处位置。
她先是用干净的剪子沿着衣襟边缘缓缓将男人身上的薄衣剪开,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碎布自他身上伤处剥离。她从医十载下手极稳,只是在触碰到手下温凉肌肤时,难免还是会有几分不自在。
倒也不是没有替男患者诊治,只这样亲昵私密的接触是从未有过的。她有药童可以使唤,平日也不必事事亲为。
待到取下最后一片布帛,剪子在盘中落下清脆一声响,裴出岫的额头已然被汗水浸湿,眸前的布帛也渐渐变得透明。她抿了抿唇,手下一刻不停地用温水擦拭起男人身上的鞭伤。勾栏里手段花样繁多,倘若鞭子上淬了别的东西,那不管上了多好的药,伤口也是难以愈合的。
先前衣物撕扯到伤口时男人只是浑身紧绷一声不吭,可温水擦身他却忍不住发出细微的哼哼声,开始扭动着躲避起她的布巾来。裴出岫甚少这般近身照顾病患,更何况白帛覆眸本就看不清手下的状况,无奈之下她只好一把攥住了男人的双腕。
此刻男人面朝下俯趴在床榻上,裴出岫用唯一得空的手拂去额头即将划落的汗水,摸索着一旁几案上的金疮药,用嘴咬开塞子,将药粉徐徐倾撒在男人的伤口上。
初时许是有些刺痛,男人的挣扎愈发激烈,竟连双腿也胡乱地蹬动起来。混乱间,裴出岫眸上的白帛松动了,她余光瞥见男人背上刚上过药的伤口在方才的挣动间又渗出鲜血,为了不至于前功尽弃无奈之下只得翻身上床,钳制住男人的动作,闭紧眼眸继续上药。
渐渐地,身下的男人不动了,呼吸亦平缓下来。裴出岫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气,将损友宋二再度来回骂了好几遍,快速上完药便如受到火燎一般逃也似的下了床,还不忘回头轻手轻脚地替男人盖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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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她睁开眼复又打量了下床榻上的男人,就见不知何时男人面颊下的枕巾已被泪水无声无息地打湿。
裴出岫的目光未再多停留,她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卧房,想在天明前抓紧再睡上一会儿。可不知怎的,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
睡梦之中,她回到许久不曾踏足的郢城,回到那令她望之便觉无比压抑的高墙之内。
梦中的一切都是她儿时记忆里的模样,沿着走过千百遍的石径,她熟稔地避开所有侍人来到父君的寝房。
那里终年萦绕着散不去的药香,她的父君总是昏睡时候多清醒时候少。
府里的人都在传她父君得了癔症所以只能静养,只有她知道他父君待她有多温和,可是那份温和在见了母亲的新宠之后消失殆尽。